無窮無盡的黑霧将塵微籠罩,不見物不見光也不見自己,腳下是深不見底虛幻的黑,它們蠕動翻湧,像滾滾巨浪,如濤濤江流,似黑雲壓城,在醞釀一場足夠淹沒世界的暴雨。
黑霧在翻滾變換中輪廓仿若逐漸演變成許多沒有五官的人影,來來去去忽高忽低,一會兒變形扭曲一會兒又重新聚集。
突然,變換莫測的黑霧中炸出暗紅的霧,像迸射出的血,一大片一大片鋪天蓋地連綿不絕,明明一切寂靜無聲,他卻好像聽見誰或者誰們撕心裂肺的呼救。
恐懼,難以承受的恐懼自體内爆出,他死死捂着頭驚聲尖叫,歇斯底裡到幾乎将自己撕碎,然而,一切如默片般無聲無息。
“呼!”
在疾速下墜中他猛然睜眼,意識空白了許久才回籠。來自身體的疼痛反而讓他腳踏實地了些,他重新閉目緩息。
“哪兒不舒服?”譚丞的聲音近在咫尺,“好不容醒了怎麼渾身在發抖?”
一隻溫暖的手掌摁住了他肩膀,噩夢初醒孤獨無助感極強烈時,這樣實實在在的安撫和溫度确實讓他逐漸放松下來,身體的顫抖慢慢平複。
很久沒做這個紅黑血霧交融的夢了。
重新睜眼,譚丞正一臉緊張地望着自己,調出定位看了一眼,自己身處譚氏集團旗下最高級私立醫院的特護病房。視線越過他肩膀瞥見一些與醫院格格不入的高智能設備,大概是為了讓他睡舒服點,房間裡隻開了兩盞小夜燈。
酸楚從胸口彌漫至全身,落下的扇睫在眼睑投下暗影,喉頭上下滑動翻滾,他艱難開口。
“任務失敗。”聲音低啞到像被鈍刀拉過,“他不會再讓我靠近了。”
“别多想,先把身體養好。”譚丞拿過床頭柔軟的手帕替塵微擦滿臉的汗,他剛剛不知做了什麼夢,現在整張臉像被淋濕透的慘白的紙,“這些天給你做了全面檢查,機械、智能程序部分沒什麼大問題,一些小毛病已經保養修複過了,倒是血肉部分狀況不太好,你已經昏迷五天了,得好好調養一段時間。”
“塵微。”他邊給人擦汗邊柔聲開口,“我家有個童話般的莊園,那裡有鋪到天際的草地,連綿不絕的青山和清澈見底的河流,有争奇鬥豔的花園、毛絨絨的可愛小動物。”他給小孩講故事書般輕聲細語又滿懷期待,“暫時忘掉一切不愉快,我帶你去那裡療養,好不好?”
“等這次出去,帶你去看海。”
腦海中陡然蹦出這句話,接踵而至的是等待和看攻略做旅行準備那些日子的畫面。
那個前不久還說着帶自己去看海的人,如今反目成仇。
“不落到實處的未來皆是虛妄。”他輕緩慢無力搖了搖頭,“我不要再期待了。”
“送我回……”他下意識想說“回家”,可突然覺得,那個地方似乎跟“家”的定義不符,于是改了口,“我的房子吧。”
指尖顫了顫,譚丞歎出無可奈何的氣,他家世職位體力都比塵微好,卻總拗不過這人。
“答應你。”
“譚總監。”塵微撐不動的眼皮緩緩拉下,口中吐出細弱言語,“謝謝。”
譚丞猛然愣怔,這是塵微第一次對他說謝謝,矜貴的譚公子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一句簡單的“謝謝”弄得像小孩初嘗糖果般新奇無措。
尾音在不穩的氣息中止住,塵微因體力不支再次暈過去。剛被譚丞擦幹的臉上又複濕,不是汗而是晶瑩剔透的淚。
“霍,甯,憎。”譚丞憤恨到咬牙切齒,緊握的拳幾乎要将手帕捏碎,“老子真特麼想一槍斃了你。”
深夜。
霍甯憎立在打開的家門前呆愣沉默。裡面黑燈瞎火,萬籁俱寂也空空落落。擡腳踏入後也沒有開燈,就着氤氲的暗色緩行,水汽百合香還淺淡彌漫,不濃卻無處不在。
在塵微房門口,他止住了腳步。推開門啪嗒開了燈,這便成了偌大房子裡唯一亮燈的房間。
進入後百合香氣重了不少。整理得不算特别規整的床鋪仿若主人很快就會回來鑽進去;塵微喜歡的馬克杯安靜立在床頭,裡面還有半杯沒喝完的水;常用的幾根皮筋随意散落枕邊,上面殘留他秀發的味道;梳妝台上針對他膚質的專用保養品已經見底,新的一套已拆開擺好,原本明後天應該就能用上……
他什麼都沒來得及帶走。
什麼都沒動,也沒關掉燈,霍甯憎退出房間。大片漆黑中唯有這間房的門縫溢出些許光亮,就像後來,知道他厭惡自己到同一屋檐下能不見就不見,但每次回家,有這條細微亮光便代表人在。
隻要人在,他再怎麼冷漠,都不會如此刻一般,驚覺這個家過于空寂。
蘇醒的第三天,塵微能自己下床活動後,便執意要出院回家休養。譚丞本想找專人去照顧,但他以不喜歡被打擾為由拒絕了,譚丞将人一直送進家門、把叫人送來食材整理好,才在俞總催促開會的消息下千叮咛萬囑咐地離開。
晚間室外溫度不高不低,大概七八度,但塵微在已喝下一碗熱湯以及室内溫度打到最高的情況下依然覺得冷,是那種從内而外自心底到毛孔的寒涼。
霍甯憎體溫高,像個行走的火爐,有他在的地方,周邊似乎能高出好幾度。這人存在感極強,無題宮那麼大的房子,有他在和沒他在簡直是兩個溫度。上次回來,他人雖在門外,但屬于他的那種特别溫度仿若能穿透牆壁溢進房裡,所以那時,還沒有這麼大的落差感。
取暖方式多得是。塵微賭氣般給自己換了超厚羽絨被,然後直接穿着毛衣窩了進去,脖子前後掖得嚴嚴實實。
但沒什麼用,手腳依然涼如冰。他不信邪,下床給自己裹了層毛毯又爬回去,卻還是沒緩多少,他幹脆又加了床厚重棉被,然而整個人在緊裹的毛毯、重壓的雙層被子下連呼吸都不暢了,還是覺得冷。
“沒出息……”像冰山倏然崩塌,尖銳的碎塊頓時紮入肉/體,疼得他猛錘自己的頭,“沒出息沒出息!!”
淚水如瀑布急流之下,他萬分嫌棄動不動哭泣的自己,但最近總這樣失控,越是失控就越是煩躁憋悶,即使沒有這兩層重被,心口也像壓着巨石。
一個月後,北青蘿總裁辦公室。
“他們制造商不同,零件、程序都不完全一緻。”何宴指着全息屏幕上的分析報告道,他正和霍甯憎站在窗邊,研究之前發現“罪犯S級機器人”的事,“目前沒有發現有價值的共同規律。”
“跟惟谷的聯系呢?”霍甯憎問。
“因為惟谷是第一家制造出S級機器人的集團,非要說關聯性,那就是所有S級機器人的基礎技術都基于惟谷。”何宴話鋒一轉,“但這是所有S級機器人的共性,對研究犯罪機器人意義不大。”
霍甯憎端起手邊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犯罪機器人和正常機器人之間有什麼差别?”
“沒有。”何宴捧着杯奶茶邊喝邊道,嘴裡還嚼着珍珠,霍甯憎目光不經意往奶茶上落了落,他發現後大方遞過去,“怎麼?想喝?來來來别客氣。”
霍甯憎淡笑着輕擺手。
何宴卻意有所指睨他:“睹物思人。”
“繼續說正事。”霍甯憎移開目光望向窗外,吸了口雪茄。
“沒有特别之處才是問題。”何宴在背後無聲啧啧直歎,“按理說應該有的,類似于人類罪犯,可以追溯到犯罪原因,比如心理問題、精神疾病、性格和人生經曆以及沖動犯罪和自衛等,總有誘因。”
“有些S級機器人是受主人指使,但上次機器人毒枭又說明并不完全如此,他們是有自主意識的,甚至包括自主犯罪意識。”他蹙着苦惱的眉搖頭,“卻找不到導緻這種情況的具體原因。”
“找不到差别,意味着無法判斷一個S級機器人成為罪犯機器人的概率。”霍甯憎手指輕點杯壁,“反倒是像,被刻意抹去了什麼。”
“我也是這個意思。”何宴關掉全息屏幕,撸了把頭發,“研究必須找到新的突破口。”
“你家Cu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