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身後陡然凝滞的呼吸,霍甯憎滿意一笑,踏着輕快的步子揚長而去。
兩個半月後,裴紹意活蹦亂跳地出院,塵微如約将恢複如初的玉兔挂回他脖子。滕申正也被正式執行死刑,一切塵埃落定,井鶴司在滕申正忌日那天組了慶功宴,重要人物霍甯憎卻沒到場,說是有秘密任務,讓秘書代替他去。
塵微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惴惴不安,直覺告訴自己霍甯憎沒說實話,可也想不出他說謊的理由。霍甯憎自從那天進入兒童活體實驗室後,其實頭疼一直都沒完全恢複,他背着自己加大藥量、夜裡有時發作得狠了就獨自去另外房間呆着,直到好些才回來。
這些塵微都知道,不想再讓他反過來憂心自己,所以沒有戳穿他。
月亮被烏雲完全遮蔽時,塵微腦中電擊般一閃。蓦地坐起來搜索,看到某個日期的刹那,他猛然怔忡。
一小時後,他在墓園找到爛醉如泥的霍甯憎。
今天,是他家人的忌日。
塵微向他靠近時,他正抱墓碑大口灌酒,他的家人都葬在一起,盡管隻是衣冠冢。墓碑上刻有七個黑色的名字,以及一個紅色名字——霍甯憎。
似乎沒料到有人靠近,他迷蒙的雙眼盯着塵微辨認了許久,直到塵微蹲在他面前才終于認出,然而下一秒他突然驚恐後縮躲到墓碑後面。
“不要……不要微微看見這樣的我……不要……”
塵微呼出的氣都在顫抖,他跟到墓碑後方,把人抱進懷裡輕輕拍撫。
“你什麼樣我都喜歡,把痛分一點給我好麼?”
在塵微耐心溫柔的安撫下,霍甯憎逐漸放松,還主動往塵微懷裡鑽,人潛意識會拼命靠近讓自己有安全感的地方。他平時并不特意避諱提起家人,卻刻意避開談及自己的痛苦,這種難以言喻的痛苦,這麼多年,他都藏在心底獨自舔舐。
“這裡面有、有小妹那天圍的小飯兜……”
他抱着塵微含着醉意嗫嚅,不知是對塵微說還是自言自語,他看上去太需要傾訴,或許之前的許多年,他隻能孤零零對着冰冷的墓碑訴說。
“有爺爺最愛的那支煙鬥……媽媽、媽媽那天綁頭發的皮筋,洗發水的香味還沒散呢……爸爸的袖扣,他是個精緻的男人,呵……還有、還有外婆的老花鏡……奶奶的裙子,她是個愛穿花裙子的老太太……外公的、對哈哈,外公的假發,我還偷偷戴過……”
塵微緊緊摟住人,輕輕閉上眼,溫熱液體無聲下落,他安靜聽着,不發一言。
“這些,都是我後來去老家找的,全都是、是在拉扯過程中掉落的,像垃圾一樣被、被扔在地上滿是灰塵……”
霍甯憎的傾訴欲越來越強,醉意朦胧的呢喃逐漸哽咽。
“我小妹,差一天就一歲了,她剛會走路剛會叫哥哥……很神奇吧?她會叫的第一個人,是哥哥……唔……”
他似乎哪裡突然劇痛,捂着胸口眉頭一蹙,塵微摩挲他的發俯身輕吻他唇角。
“外公外婆年後退休,他們、他們操勞了一輩子……打算去環星際旅行,計劃表都制定好了……奶奶愛養花,新買的一批種子前幾天種下了,她沒能等到花開……爺爺是個機械工,我最喜歡的那塊手表壞了,給爺爺修了,他還沒替我修好呢……”
他唇角勾着輕淺弧度,是微笑的模樣,可蘊含濃重的哀凄沖得塵微心髒狠狠抽痛。
“我媽媽呀……愛打扮愛保養,再過一個星期就是她生日,我、我用存下的零花錢給她買的那套護膚品還藏在我房間櫃子裡,早知道……早知道就早點拿給她了……還有我爸,我爸說過完年就開始教我騎自行車,新車是新年禮物……都買好啦……很酷的車……我現在,會開汽車跑車,戰機戰艦,唯獨不會騎自行車,因為、因為爸爸還沒教我啊……”
塵微覺得懷裡人幾乎碎成玻璃渣,而每一個碎片又将塵微紮得鮮血淋漓。從前就知道這事必定是痛的,但第一次和他的痛深刻相連,才驚覺這種痛能生生将人撕得粉身碎骨。
自己不在的這些年,他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微微……”塵微脖頸一重,突然被緊緊扒住,霍甯憎在他肩頭一撐跪坐起來反把人樓進懷裡,腦袋垂在他側臉,呼吸越發沉重。
“微微……”
他又喚了一聲,比之前顫栗更甚。
“我……”他氣息灼燙得異常,耳根貼着塵微的發摩挲,将人越抱越深,指腹緊到在塵微皮膚上落下凹痕。
“有了你以後,我動搖過複仇的念頭。”
呼吸凝滞,塵微陡然愣怔。
“呵……”霍甯憎呼出的氣息酒味濃烈,說話已有點口齒不清,語氣卻暈染綿軟柔意,“每次、每次看到你安恬的睡顔,我都忍不住冒出……放棄複仇和你、和你過安穩日子的念頭,平凡,安定,自由,海邊……開一家咖啡店,是你最想要的生活,我想、我想給你一切你想要的……”
後背被溫熱水滴打濕,而塵微的淚也浸濕霍甯憎的胸口。
“可是……每次剛冒出這種念頭,那種深不見底的愧疚感就會狠狠沖擊我……我夢到他們、滿身是血的他們指責我……說我不要他們了……我沒有……微微……我沒有……”
塵微分不清哭到顫抖不止的究竟是自己還是霍甯憎。
“為什麼……為什麼這天大的仇恨偏偏落在我身上!!!”
像壓抑許久突降暴雨的天空,如蓄勢多時突然爆發的火山,霍甯憎這聲撕心裂肺的質問徹底震碎塵微的心。
他從未見過這樣失控失态的霍甯憎。
霍甯憎為自己塑造了絕對堅硬長滿荊棘的外殼,以至于人人都以為他強大到能夠碾壓仇恨,他仿若能夠将仇恨玩弄于鼓掌間威風凜凜的獵人,其實,他始終是被鎖在仇恨牢籠裡的困獸。
再兇狠張狂、再拼命嘶吼也咬不斷一根鐵欄。
有些人眼裡他是殺人如麻的閻王爺,有些人眼裡他是濟世救人的神明,但歸根結底,他隻不過是個會痛會哭的普通人。
肩上重量變輕,塵微感知到身上人正緩慢直起身,他擡頭望去。
霍甯憎雙手還緊抱着他,目光卻向他身後凝望,并沒有實在的聚焦點,像在看一片巨大而散漫的濃霧,眼淚依舊如雨簌簌而落,神色由迷茫轉為一種别樣的滿足笑意。
像瀕死的人窺見天堂的光。
塵微回頭,身後空空如也,但他明白他所見是何。
轉回身,他撿起地上一支被霍甯憎抽了三分之一的雪茄掐滅,輕輕放入口袋。
他陪霍甯憎在墓地睡了一夜,霍甯憎醒來時後被吓得不輕,心疼地抱着人從頭吻到腳,還特意空出一天來陪他。
當然,也問了自己有沒有酒後亂言,塵微說,你念叨了很多遍愛我。
***
考慮到塵微身體以及被惟谷譚氏追蹤等因素,霍甯憎很少帶他出任務,所以他重新歸來後的工作重心放在“金石”上——那款能夠精準識别S-AI合成作品、并檢測出它融入了哪些原創作品的軟件項目。
他為此投入大量精力,目前已有重大進展。跟組員相處也很融洽,他們非常認可他的能力,所以對于後來的他成為組長這件事心服口服。
那日他照常去項目組工作,但從早上開始他就覺得不太舒服,臨近晚飯點時,有組員來問他問題。
“這塊程序鍊需要用更高級的……”話說一半,意識陡然昏沉,他不确定自己還在不在發聲,極速劃過的光景意味着他正往地上栽。
“微微!”
來接人下班的霍甯憎接住了他下墜的身體,他擡手想去扒霍甯憎的肩膀都扒不住,霍甯憎一把抓住他的手握進掌心,還沒來得及感知傳遞來的溫度,他就暈了過去。
醒來時,霍甯憎就守在他身邊,手還被握在掌心。
“今天是輸造血劑的日子。”霍甯憎溫聲道,每個月的這天,塵微身體會比平時更脆弱,“我看家裡醫療冷櫃裡沒有存貨了,已經讓人去你原來的房子取了,再堅持一會。”
“不用了。”塵微平靜地說,“那裡也沒有了。”
“沒關系,配方和制作方法發給我,我讓葉姨去做,不用很久。”
塵微緩慢擡眸,凝望了他許久。
“對不起。”他說,“我騙你的,我根本,沒有配方和制作方法。”
霍甯憎整個人呆住,他聽得清塵微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卻無法理解是什麼意思。
“擺脫控制程序在海島醒來後,我給自己設了一道特殊程序,到最後一包藥血劑用完時,我的記憶都是有配方和制作方法。”
霍甯憎大腦一片空白,隻憑着本能發問:“為什麼?”
悲戚而柔軟的笑在塵微蒼白如脆瓷的臉上漾開。
“我隻是,想讓我們都,擁有一段真正自由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