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苒細細打量,入眼的景物饒是不夠真切,就像她再如何用心,總也憶不起父母、兄長的五官,每逢入夢,都是他們的模糊背影,飄飄渺渺,她伸手去抓,去追,最後總是夠不到,留不住。
她忍不住疑惑,即便是骨肉至親,難道也會經不住歲月的蹉跎,最後把他們忘卻?可她這麼多年,心裡餘下的隻有他們。
青苒鼻翼微張,眸色裡閃過一抹稍縱即逝的厭惡,随之有些許反胃,快速将視線從屋梁上收回。
她的長兄還活着,她要去尋她的長兄。
擡步看向前方,發現駱苕視線所落之處,青苒輕輕地沖她搖頭,五指觸及臉頰以做遮擋,她終于開口,說道:“長公主勿需擔憂,一點小傷,無礙的。”乖僻之下裹挾幾分清冽,猶如炎炎夏日之下,飲下的冰泉,給駱苕送來一絲寬慰。
駱苕回身,隻說:“随我來。”
二人穿過重重盤廊,跨進堂内,駱苕将珠串擱置在案上,餘光掃一眼裡間房門上的鎖,伸手給案上的杯盞沏滿水。
端起杯盞,無聲無息遞給青苒。
青苒接了過去,指腹碰觸到駱苕冰冷的指背,心生躲避,手掌上移端穩杯盞。她舒氣抿了一口水後,移步跪上軟榻。
“長公主,您可是困惑于我臉頰上的這道疤,是如何留下的?”青苒竭力輕聲慢語,“也怪我當年無知,沒領您的情,一心隻為回京都,離開詠竹居,設法逃出涪郡,這一路可謂曆經千辛。不過您不用擔心,都隻是些皮外傷,這不是好好的站在您跟前麼?”
接着道,“進了香蕪院之後,那裡面日日笙歌,我所引以為傲的琴曲,也随之日日糟踐。您知我心氣高,所以不忍琴曲被繼續糟踐,便用粝石自毀容貌,嫁禍給客主,讓香蕪院送我去雁鳴山。”
駱苕聽着青苒蜻蜓點水般的講述,再聽聞香蕪院,瞳仁上蒙上了一層水霧,阖上雙眸,再睜眼時,水霧已經被她隐回去。
“我知長公主在擔心什麼,”青苒微笑,“香蕪院雖混雜,但裡面的衣冠禽獸,根本輕薄不了我。自毀容貌嫁禍客主,隻要我,無心指認是哪一位客主所為,香蕪院亦不會主動替我出頭,得罪權貴。及早送走我,也算送走了一尊瘟神。”
于香蕪院而言,不了了之,才是最好的解決方法,青苒刻意不去追究,香蕪院見她容貌已毀,回天乏術,何必為了一個優伶再去惹事生非。
“若知長公主會來這公主府,我也不必費盡心思貪早回京都,還冒險進了宮,擾亂您的步履。在這,青苒……白幼黎給長公主陪不是。”說完正正地給駱苕伏拜禮。
白幼黎,青苒的真名,說出口的那一刻,竟覺得有些陌生,一如夢中的那些至親,飄飄渺渺。
“護送你去詠竹居的那縱人馬,至今未歸,我以為……”駱苕咽喉發澀,白幼黎卻輕巧接話,“以為我已經遭遇不測?”起身将雙臂安撫在雙腿之上,“被他們護送出京都,我一路很安全。至于他們何去何從,我并不知曉。如今這亂世,終究是誰的天下都未可知,與其回來等訓問責,死在無妄的京都,倒不如趁機隐姓埋名投靠地方勢力,做一兵卒,做一良将。”
駱苕内心泛起一絲慰藉,她平安無恙便好,以白幼黎甯死不屈的性情,或許……但願,她說的是真的。
可那縱人馬,全是她的心腹,絕不會為了顧命,背棄她。
堂内昏沉,青苒話音落下,便陷入了無盡沉寂。
二人都未看彼此,白幼黎垂首盯着盞中水,指尖時不時碰觸盞沿,而駱苕一直站立深思。
“長公主為何面帶愁容?”白幼黎越發和氣,“這些年,您與我……我長兄籌謀些什麼大計,我不想知道,隻是我一人流落在外,年歲太久,内心難免孤苦,想請長公主告知我長兄的下落,我想去尋他,這些年,我也學了一些本事,保準不會洩露行蹤。若您還不放心,亦可遣人送我過去。”
“我想念我的長兄。”
青苒一頓,低沉無助。
“真的很想他。”
不咎前塵,隻盼此生與至親相聚,她已經寬柔到隻剩下這一絲絲請求,總該答應她的。
駱苕攥握五指,脊背僵直。
“他,”駱苕望着案角的砗磲珠串,說得冷靜,“他死了。”
聲色猶如脂玉墜地,玉渣濺起,紮上心尖。
湛藍的天空,一簇烏雲不懼灼日,無畏地将它裹住,霎時光芒盡消,隻剩餘光普照萬物,堂内随之變得更加沉幽。
白幼黎兀自搖頭。
“你……不要再騙我。”她還是維系着,跟原先一樣的坐姿,努力撫平内心的翻湧,往臉頰貼上不明緣由的笑,“你們籌謀大計,可以避着我。可如今,我隻是想去尋我長兄……他也不會棄我而不顧,長公主何不成人之美,讓我們兄妹二人就此相見呢?”
駱苕不語,掀眸看向白幼黎,眸光微動,眼前的人,是她逃避不了的今昔。白幼黎明明知道,若白言霈還活着,定不會棄她而不顧,更不會耽誤四年之久,如此矛盾,白幼黎卻一直陷在夢魇裡無法自拔。
白幼黎望進駱苕的眼眸,慢慢,臉頰僵化,眸中的虛假暖意随之一點一點隐退。
“你胡說!你……你胡說……”她拂袖猛然站立,狠厲畢現,“駱苕,你可敢跟我說句真話?我與你虛與委蛇這麼久,難道就換不來你一句真話?”
“什麼興國安邦,什麼四海歸一,我白幼黎統統不知道,我隻要我的長兄!”白幼黎雙拳緊握,一腔的燥怒似要被打開,她試圖壓制,顫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涼氣,緩緩道,“駱苕……我……我真的很想,在你面前喚你一聲嫂嫂的,從前我在長兄面前總是嫂嫂長,嫂嫂短,長兄卻不準我無禮,這些你可知道?”
駱苕咽了咽空喉。
這些她全然不知,從前她與白幼黎并不親厚,隻是見過一兩面,礙于禮數、脾性,白幼黎也隻是清清淡淡。
“如今說我的長兄死了?枉我把你當嫂嫂看待!”白幼黎頓挫到無法正常呼吸,“天下人皆道……你救了我的長兄,你怎麼敢說他死了!?怎麼敢讓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