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風死了。
死在送劍的第二日,刺殺沉昭的最後一步。
折枝對此毫不意外。
自昨日收到劍,她就把自己關在房中。
或許是那時就預感到了遂風的死亡,所以她把自己隐于黑暗之中,不願在天光之下亮堂堂地聽見昔日好友的死訊。
又或許隻是單純地覺得很累,很困,呆在房間不想思考太多。
手裡的劍靈顫顫地悲怆嗡鳴着,嗚嗚咽咽。
折枝伸出手,一下一下輕撫着劍身,安撫劍靈。
現在靈力枯竭,劍靈誕生于靈氣之中,苟延殘喘到如今,也是強弩之末,沒多久可活。
所以即使明知會失敗,遂風也要刺殺沉昭,因為上時代靈力給他的壽命沒有多少了。
即使是上時代風光無限的他們,如今也隻是一息尚存。
可她折枝是不死之身。
所以遂風把自己最後的“風骨”給了折枝。
目的呢?
是想要她不斷地、不停地揮劍,刺向時代的黑暗處,撥雪尋春,燒燈續晝——一如上時代的他們一樣?
或隻是想幫她找回她丢失了的劍。
折枝無從知曉遂風最後的想法,她隻能從奄奄一息的劍靈口中得知“主人已死”的消息。
沉昭不知出于何種目的封鎖了遂風刺殺的消息,否則屋外的引日不可能還那麼安靜地練着劍。
折枝手一動,從劍身離開,想握住劍柄,然而剛擡起手,後頸兀地一痛!
急促的應激反應帶來的尖銳痛感立刻順着整條脊椎襲上腦海,新骨與舊骨緩慢磨合,摩擦發出黏稠的悶響,血肉拉扯,折枝彎下背脊,壓在床榻上,扭曲痙攣,右手也隐隐發顫。
折枝艱難地仰頭熬着痛覺呼吸,恍惚之中似乎看見了曾經染了滿室的鮮血,那一雙灰黑眼眸如同被燒過碾開的草木灰,拂成一片暗色,眼中一點猩紅的光曳曳似灰上殘火,生機焚盡後殘存的一點炙熱,卻說不清這是折枝眼中的光照在劍鞘上,還是劍鞘上的光映在折枝眼裡。
日落月升,蝕骨的痛覺才漸漸消退,折枝臉色煞白,滿身大汗,神色卻不變,緩過勁後費力地起身,開門。
守在院内的引日立馬迎了上來:“折枝!你怎麼了?自從昨日收到劍後就把自己關在房裡。”
因為引日練劍出汗多,所以院内還有一口井,以便她日常洗漱。
折枝沒有回引日的話,徑自提了桶去打水。
引日見折枝臉色不太好,遂不再說話,安靜地幫折枝打了幾桶水。
折枝乜了她一眼,沒有說話,轉身回房,沐浴換衣。
留引日站在黑透了的院中摸不着頭腦,屋内的劍靈也變得安安靜靜,仿若死物。
直到折枝将還帶着些水汽的發絲束起,劍靈才急切震顫兩下,發出陣陣嗡鳴。
“别急。”折枝輕聲安撫劍靈,末了擡眼看看窗外的夜色,已是月至中天,才攏了攏衣襟,抓着劍起身。
甫一推開門,就聽得引日一聲喊:
“折枝!”引日一下子蹿了過來,“你去哪兒?”
引日站在台階下,歪着頭去看微垂着頭的折枝的神色。
折枝罕見地束起了全部頭發,與平日懶懶散散的模樣不同,高揚的馬尾更襯得她多了幾分少年模樣,衣冠齊楚,慵然之色蕩然無存,莊重又不失意氣。
“折枝?”引日又喊。
折枝這才擡頭看了她一眼,眉眼淡漠,意味不明:“跟着。”
照着劍靈的指引,折枝一路出了沉昭的陣法範圍,來到城外一類似于亂葬崗的地方。
隻是此處隻有一個人為鑿出的大坑,坑壁上滿是燒過的痕迹,坑内則是堆得如山高的屍體,尚還新鮮的屍體下,層層疊疊地壓着數不清的焦骨。
“你來這兒做什麼?這裡都是些沒人認領的屍體,每個月神殿會派人來将這些屍體燒掉,以防引來血霧。”引日有些不解,“難道……”
劍靈發出細微的嗡鳴,折枝隻低頭往坑内一瞥,便徑自縱身一躍。
她身法極好,姿态輕盈,衣袂翻飛,腰間一柄長劍,更似此間劍仙。
落地後,折枝在劍靈的提示下,找到了被壓在底下的遂風。
遂風捏訣的雙手被折斷,扭曲繞在身前,當胸一道劍傷貫穿身體,流出的血液浸了滿身,折枝随手一抓便是黏稠潮濕之感。然而夜色太黑,看不清他最後的表情。
折枝面無表情,左手撈出遂風的屍體,往肩上一抗,腳下一踏,帶起獵獵風響,三兩下爬上坑壁。
沒有理會驚訝的引日,折枝沉默着背着屍體往更遠處走去,直到進入一片鮮有人迹的荒林,看不見原來城池的輪廓,才将遂風放下。
挖坑,埋屍。
填好最後一捧土,折枝後退兩步,握着腰間挂着的劍,低着頭,沉默着沒有動作。
樹影綽綽,陰寒的夜風在樹間穿梭發出低嘯,哀哀似鬼嚎。亮堂的月光被不知何處散開的霧氣染上一點猩紅,暗沉失色,平添詭谲氛圍。
折枝絞盡腦汁思考了很久,卻什麼也沒想明白。
半晌,她似歎了口氣,又似什麼動作都沒有,隻沉沉開口,不知是對誰說話:“看好了,我隻演示一遍。”
聲音平靜似深潭,一雙偏灰眼眸隐于陰影之中,她一擡頭,便又現于淡淡的月色和血色混合而成的壓抑光線之中。
尖銳的铮鳴聲兀地響起,一道銀光劈開厚重的血色,引日看見折枝拔出了遂風的佩劍。
立刻有風從四周襲來,水般無縫不入的寒涼之意透入引日的皮肉骨髓,眼前的劍招凜冽,破空聲呼嘯而過,那一柄亮堂堂的銀色利劍此刻就是天地間唯一的明色。
眨眼間折枝手腕一翻,頃刻間便挽起銀刃。
千層風,萬疊浪,猶如踏江而過,煎鹽疊雪。
一劍刺出,風場以折枝為中心轟然炸開,狂風席卷而上,風中裹着寒江的冷冽,利過刀鋒,狠狠割過每一寸空間。
驚心動魄的凜冽劍勢眨眼間便要撕裂河山。
然而下一秒折枝手一收,翻江倒海的劍勢便驟然被她控在掌中,林中嘩嘩風響亦戛然而止。
劍一懸,劍尖朝地,快而準地刺下,一半劍身沒入土中,另一半連同劍柄則充作墓碑留在外面,在隐隐透着血色的月華中孤零零立着。
又過了許久,四周才再次漸漸響起自然萬物的細微聲響。
“遂風,”折枝輕摸着劍柄,啞聲開口,“這一式過江寒,是送你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