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勞克沒繼續想下去,目前看來,糾結這些對推動案情毫無用處。于是,他一路向上看……到第四層時,他愣了一下,這是櫥櫃最頂層,按理說,矮人的身高很難碰到,應該不會放東西才對。可這層卻有副相框,木質黯淡開裂,其中照片也已褪色泛黃,難以想象放了多久。
好像在占蔔的夢中見過這張照片……克勞克将相框捧起。蓦地,白光閃滅,他下意識看向窗外。烏雲一層蓋住一層,直至最後一絲陽光的殘留消失殆盡。
“哦,多好的陰天呐。”克勞克如此想到。
突兀的,心髒抽搐、脹痛,不算強烈,卻一波接一波,如海邊浪潮。
他捂住胸口,正要蹲下忍受,忽然想起占蔔師的解讀:“可能你的痛楚,來自身體與潛意識對心髒某種特質的反抗,隻要在痛苦到來時主動放松,就不會再苦惱。”
雷鳴姗姗來遲,最後的光輝消散無蹤。
“哦,多好的陰天呐。”
一位矮人老婦擦拭着相框,雷聲閃過,他望向窗外烏雲,笑出聲來。
這是在哪?克勞克動不了,也說不了話,他被束縛在老婦頭頂上方,仿若附身的幽靈,看不見、摸不着。
“大概不是陰天,夫人。”說話的,是老人身邊的雪精靈少女,“要下雨了。”
“琺畢安,陰天與雨天沒什麼分别,就像晴天與陰天也沒分别一樣。”老婦放回相框,從墊腳凳子上走下來。
夫人?琺畢安?克勞克想摸摸下巴,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手,隻能環顧一圈,發現這裡确實還是那座黃銅夫人的小木屋,隻不過要幹淨、完好得多。
“不一樣的,夫人。”琺畢安眯起眼,“陰天除了暗沉外什麼都沒有。可雨天……當水從天而降的時候,所有腌臜、惡念,都會沖進溝裡,喚出一個表面清爽的世界。”
“所有天氣都有優點,我喜歡所有的天氣。”夫人呼出一口氣,“不過,你有熱愛的那一個,我很高興。”
“那張照片,您不繼續擦嗎?”琺畢安看向櫥櫃頂端,“他看上蒙塵太久了,唔,好像清晰了點,上面的男人是誰?”
“已經無所謂了,親愛的。過去許久的事早就該放下,如果你想把那張照片取下來,那随你便。”
這是過往的影像?又穿越了?不像啊。克勞克暗中皺眉。
“我本以為……”明明沒有動嘴,卻能聽到老婦的話語蕩漾開,和着微弱又清晰的心跳聲,一路攀向耳膜。“我本以為,偶爾的心血來潮,能将過往的感動交還給我。可隻是無用功,那張照片,那個人,與其他所有,并無區别。”
這是什麼?黃銅夫人的心聲麼?明明沒有身體,心髒的存在感卻如此強烈,每次搏動都震顫骨髓,每聲轟鳴都令人戰栗。
門被撞開,一名女孩跌撞着跑進來,直直沖進夫人懷裡。二人身形差不多大,夫人幾乎有點抱不下她。
“說過多少遍,進來要先敲門!戴安娜!”琺畢安瞪大雙眼,似乎想顯得更有威嚴些。
被叫做戴安娜的女孩絕對到不了十五歲,她無視姐姐的話,湊到夫人耳邊:“夫人,我有件好大的事要說!來,湊近點嘛!赤銅他,他做了件世界上最邪惡!最惡心的事——他拉褲子裡啦!”
戴安娜和赤銅,看來确實是過去,那個矮人老婦,應該就是在全大陸聞名的黃銅夫人。不過他隻是在心髒疼痛時放松而已,為何會看到木屋的曆史?
“哦呀。”夫人摸摸女孩的頭,“你說真的!”
“真的!真的!我拿姐姐夜宵的那份蜥蜴冰沙發誓!”
“喂!”琺畢安哼了聲。
一名稍微年長些的矮人男孩跌跌撞撞跑進來,大叫:“别信她!聖母在上!是她趁我遊泳的時候,在我内褲上抹上泥巴!”
“啊!您看他!您看他!他不止拉褲子上了!還不聽話的去遊泳呢!”小戴安娜用更大的聲音大喊。
琺畢安眉心緊鎖:“夏天的水生魔物都很活躍,你難道想像上次那樣,被鲶魚整個吞下,就靠夫人去救嗎?”
“别這麼死闆,老妹!水就在那裡,你看那蕩漾的波紋,反射的磷光。難道不誘人嗎?自然引誘我,而我順從了自然,怎麼算錯?”
琺畢安雙手抱懷:“我讨厭葬禮,準備起來很麻煩。”
“别咒我死啊!我的好姐姐!”
白光閃過,轟鳴聲轉瞬既至。烏雲增厚,房内随之暗下,黃銅夫人點亮魔石燈,如燭光昏黃般的顔色照清了她每條皺紋。
“嗚哇!那真是好大一聲雷!”戴安娜小步跑到窗邊,看一眼,往屋内掄圓手臂畫圈,“雨!下雨了!真該死!我讨厭雨天。”
“雨不好麼?當一陣白光劃過黑夜,巨大的光熱沖向大地時,會将觸碰到的一切完全撕裂。”琺畢安閉眼,輕輕說,“那一陣驚吓般燃燒後,隻留白與熱的灰燼,什麼都不剩下,還不夠壯麗嗎?”
“才不要!”戴安娜嘟起嘴,“雨會把山上的泥沖下來,會把花瓣都染成棕色,和赤銅一樣醜了!”
“嘿!我在這呢!”赤銅不滿地動了動身子。
戴安娜無視他的不滿,繼續抱怨:“我都不能出門,也沒法再穿媽媽給我做的小布鞋了!”
黃銅夫人輕拍女孩的肩膀:“我可以再給你做一雙漂亮雨靴,或者,給那雙鞋附加一些魔法,讓你哪怕在泥裡打滾,也幹幹淨淨。”
“媽媽什麼都不懂!”戴安娜并不領情,跺跺腳,“漂亮的鞋,得在花叢裡跳來跳去才好看,在泥裡跳久了,是會染上泥臭味的!”
“女人真麻煩。”赤銅點了根卷煙,但也隻是看着像而已,那卷紙裡面抱着的是别種香草,點燃後隻會散出果糖似的甜香。他就那麼深吸一口假煙,單手插兜,靠在門邊,發表他“成熟”的見解,“女人總是長不大,喜歡漂亮東西,還喜歡惡作劇。”
“噢,我親愛的弟弟。”琺畢安笑起來,手指纏縷白發,“也許我們回頭可以私下聊聊。”
“我又沒說你,你不算女人。”
“那麼,我們成熟的男性先生。”琺畢安拿來一把座椅,坐下,翹起二郎腿,“你還記得你是為什麼出門的嗎?”
正在往外噴的糖果味煙圈頓住了,赤銅手一抖,差點沒讓煙從嘴裡跳出去:“嗯,這個我,我當然記得!我才沒忘!諾,在這呢!”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沓信,交到黃銅夫人手上,挑釁地沖琺畢安挑眉:看!事情圓滿完成了!
不過雪精靈并未生氣,隻是皺眉說:“好吧,現在,你應該去把褲子洗了。那些泥巴都快從縫隙中透出來,感覺真的很像那東西。”
“我……我這不是忘了嗎!”赤銅臉色通紅,丢下煙,跑衛生間去。
“哦,對了,今天停水,你得去河邊洗。”
于是門外傳來開門的聲音。
“我去盯着他。”琺畢安對黃銅夫人說,“他總丢三落四,一會估計連河的水位上漲都發現不了,要是被沖走就麻煩了。”
等精靈離開,黃銅夫人拍拍戴安娜的背:“去看着琺畢安,不然她會把赤銅推下河的。”
“我才不要!會弄髒鞋!”
“夜宵吃奶油檸檬派。”
“交給我吧,不是什麼難事!”女孩拍拍胸脯,蹦跳着跑出門。
等人聲遠去,黃銅夫人才坐下,拆開赤銅帶回來的信封。那是她贊助的孤兒院寄來的,裡面滿是院長感謝話語,還有孩子們親手寫的字句。當然,末尾免不了隐晦的問上一句:“下次捐贈什麼時候來”?
她一字一句的看,看了一遍又一遍。
“除了信中的感謝,和孩子們的打鬧外,我從哪裡都找不到滿足。我喜歡我的孩子,正如我喜歡這些的信。這種喜歡是特别的,我深刻明白這點。離開這棟木屋、這些信、這些孩子外,我就沒法體驗活着。”
黃銅夫人摩挲這紙張,心聲在屋内交疊回響。
“我多麼希望我能永遠愛着他們,多麼希望這種滿足不再離我而去。這就是‘黃銅’的生活方式,‘黃銅’的生命的形狀就是如此,我并不覺得這種事應該隐瞞,便将它展現給你看,換取些許新鮮感。”
“所以……”,她擡起頭,仰視虛空。
“親愛的、擅自闖入我心裡的不知名客人,能否和我聊聊呢?”
克勞克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