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備車。”天子朝一旁内侍說罷,又對伫立案前的柴奉征說:“随朕出宮一趟。”
柴奉征一愣:“出宮?陛下要去哪兒?”
皇帝沒有答話,直到馬車出了宮門,才對駕車的禁衛揚聲:“去烏衣巷。”
馬車是最普通的樣式,走在五光十色的建康大街上也不會有人多看一眼的那種。這樣的馬車駛進烏衣巷裡,倒是有些過于平平無奇了。
烏衣巷在建康城南,要走過橫跨秦淮河的朱雀橋才能到達。一條朱雀橋,一條秦淮河,卻是隔開了兩片天地。秦淮以北,是從北方遷都而來的新朝政權;秦淮以南,是比整個南朝四姓還要曆史悠久的高門士族聚居之地。
這些士族掌握着原南陳疆土範圍的整個南方的命脈,雖然早就已經腐爛到骨子裡,卻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仍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勢力。
新帝攻破建康後,一邊承諾這些世家他們紙醉金迷的生活不會有所改變,一邊派禁軍把他們所居的烏衣巷監視了起來。所以,烏衣巷裡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當今天子。
“你為了家奴兩字把劉禦史家大郎打了一頓,他們認為堂堂烏衣巷的世家子弟受北人所辱都是拜蕭元嘉所賜,正在找她的麻煩。”天子平靜的對柴奉征解釋:“朕帶你來看看,你那念念不忘的小蕭将軍,是怎樣解決此事的。”
柴奉征别過頭去,把簾子揭起一角,看着車外,不讓皇兄看見眼中傻乎乎的笑意。
他并非不喜歡家奴二字。
他還把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柴奉征是蕭元嘉的人。
馬車停在了烏衣巷口的隐蔽之處。長公主府是烏衣巷裡的第一座府第,蕭大将軍出自蘭陵蕭氏,本來住在烏衣巷另一端的蘭陵蕭氏大宅之中,宣城長公主卻是南陳末帝、如今的安樂公最寵愛的妹妹,出閣時得末帝賜下烏衣巷口最大、最顯眼的那座府第為長公主府,蕭大将軍也就随着妻子搬了進去。
末帝出降後,新帝廢除了原南陳的所有妃嫔和藩王,卻沒有褫奪外命婦的封号,所以宣城長公主還是宣城長公主,長公主府也還是長公主府。
隻是,長公主所倚仗的天子已經亡國,丈夫已經戰死,長女還因家奴翻身之事而淪為整條烏衣巷的衆矢之的。長公主府早已不像從前那樣門庭若市。
隻是今日——
從馬車停泊的地方看過去,雖看不見門内景象,卻也看得見門前站了好大一堆吃瓜群衆,還勉強聽得見他們中間傳出來的議論聲音。
“中門大開,卻把人拒諸門外,這便是宜陽郡主的待客之道麼?”
尖銳的聲音從門楣處傳來,他這才知道長公主府的中門竟是開着的,裡面的人似乎是在隔着大開的中門和外面的人說話。既不往外踏出一步,也不讓外面的人踏進一步。
“帶着一群三姑六婆站在别人家門前潑婦罵街,這便是劉夫人的為客之道麼?”
清清冷冷的聲音自門内傳出,柴奉征隻覺自己的心也從胸膛中跳了出來。
他幾乎便要跳下馬車,走過去好好看一眼聲音的主人,被天子一記淡淡的眼色止住動作。
先前那尖銳的聲音正是劉禦史的夫人,被柴奉征扇掉了兩顆門牙的劉大郎他娘:“郡主果然是伶牙俐齒,隻是這伶牙俐齒怎麼不用來巴結巴結郡主的那位故人,也讓我們這些南朝舊人好過一些?”
車内,柴奉征悄聲對天子說道:“她不喜歡被人叫郡主。她說,郡主是她舅舅——現在叫安樂公吧——看在她爹娘的面子上封的,但小蕭将軍是她浴血沙場打回來的、來自軍中将士的認同和尊重。”
天子想起了當年在敵軍陣前身先士卒的女将軍,覺得她這麼說也的确是有道理。
柴奉征又低低一笑:“在軍中的時候,新入伍的武狀元因為她的女子之身和蕭大将軍的親緣關系而看不起她,不顧軍中規矩而刻意喚她郡主。她像老鷹叼小雞一般把人提到了擂台上,要他堂堂正正的和自己打一場架。”
天子聽着聽着,來了興趣。 “結果呢?”
“三招。”柴奉征舉起了三隻手指,一臉驕傲:“在武舉中未嘗一敗的當屆狀元,在三招之内被打下了擂台。”
天子失笑:“所以你一言不合便把那劉大郎掴耳光掴得毫無還擊之力,還是跟蕭元嘉學的了?”
柴奉征一臉驕傲,沒有一絲羞愧之色。
他虛指車外:“這個無知婦人叫了她三次郡主,她的下場比她兒子一定更慘,陛下好好看着吧。”
意想之中的打鬥聲、驚呼聲卻沒有響起。隻有蕭元嘉懶洋洋的話音:“我有什麼故人有這麼大的本領,能讓劉家——”說到這裡,她頓了一頓,似乎是在環顧四周那些烏衣巷中的吃瓜群衆: “——和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朱門士族過得不好?”
“郡主明明知道我說的是誰!”劉夫人氣急敗壞:“若不是郡主當年把人收入府中為奴,還與人厮混,他如今又怎會這麼介懷家奴二字,還把我兒打成這個樣子?他打的不是我兒,是整條烏衣巷的面子啊!”
聽見家奴二字,天子不自禁的看向了柴奉征。
他隻是嘴角微勾。為什麼這些人都認為他會視那蕭府七年為奇恥大辱?這些自命不凡的世家貴胄,也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