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方南山再試圖從小島手中取回蛋卷時,小島固執地拒絕了。
方南山将傘微微地往小島側傾斜。
兩隻手臂輕輕觸碰又敏感地反彈回去,男生一如既往地故作鎮定,“我怕蛋卷淋濕。”
小島“撲哧”笑出了聲,笑聲像雨滴落在方南山緊繃的臉上,濺起一灘小水花。
右邊的酒窩果然更深呢!
小島仰頭望向南山,滿心想着去戳那個酒窩,全然沒看見前方有個大水坑,“啪嗒”一腳正中水坑中心。
一灘爛泥水毫不客氣地濺濕了兩人的鞋和褲腿。
“對,對不……”
“習慣了。”
方南山絲毫不介意,大步跨過水坑,轉身向小島伸出手。
小島微怔,方南山卻神情自然,點頭示意她抓住他的手向前跳。
雨傘仍停留在她頭頂為她遮擋風雨,少年頭發衣衫已半濕。
小島抓住那隻手,前面就算是萬丈懸崖也不害怕。
走過那段坑坑窪窪的小路後,小島輕聲說,“其實,其實我們可以繞過那個水坑的。”
“滴”地一聲喇叭響,方南山不自覺地擡起左手摸摸鼻子。
“江城的秋天來得早,第一場秋雨後早晚就變得寒涼。十一月入冬,來年三月還需要穿羽絨襖。江城的春天很長,雖然經常下雨,可是卻很溫暖。楠溪江邊的田野會開滿野生紫雲英,成群的候鳥開始陸續飛回北方。清涼寺山腳下種着許多櫻花樹,總是一夜之間開滿,又一夜之間落盡,從不打聲招呼。五月入夏,那是最好的季節,不幹燥也不潮濕,打完球喝可樂的時候,風涼涼的,會把頭發吹幹。如果坐在操場上,可以看見晚霞,有時候是絢爛的橙紅色,有時也會出現罕見的煙紫色。夏日裡偶爾暴雨,雷聲雖大,雨點确是膽小鬼,噼裡啪啦,有時撐不過一刻,烏雲便會散盡,彩虹出現。”
方南山的聲音平靜,不急不緩,小島豎起耳朵,細細地聽,身體不自覺地往傘中央擠了擠。
前方十字路口人行道紅燈,兩人停住了腳步。
“江城,沒有台風。”
或許是因為方南山的外套,又或許是最後這一句話,小島的手變得暖和。
綠燈亮,汽車停,雨水從一簇簇車燈照射而出的昏黃光影中滴落,寒意逼人。
一陣秋風緊,幾片落葉簌簌撲面而來,小島伸出手剛好抓住一片,梧桐葉面因水分流失變得幹枯,雖然下着雨,但這片落葉卻并不潮濕。
“方南山,你把手打開。”
方南山疑惑地看着小島,張開左手。
小島将梧桐葉平放在方南山手掌上,用手輕輕按下,兩隻手隔着一片落葉緊緊地貼合在一起。
“小時候你學過這首詩嗎?梧桐樹葉像手掌。”
“不記得了。”
“唔,你看,比我手大,比你手小。”
小島收起梧桐樹葉,寶貝似地塞進口袋。
“我們過馬路吧。”
小島偷轉過頭,嘴角禁不住地往上揚。
我們。
真是一個美好的詞彙。
對面綠燈倒計時顯示三十秒,小島身邊匆匆走過一把彩虹色大傘,傘下的年輕媽媽一手撐傘一手牽着一個身披黃色雨衣腳踩紅色雨鞋的小朋友,她大聲地說“過馬路要牽緊大人的手,看前面的路,不要踩水坑。”
媽媽走路的速度就像她的大嗓門一樣,風風火火,絲毫沒有因為孩子而減緩,看上去像一個瘋女人使勁拖拽一隻小黃雞,而小黃雞在她身後吃力地飛奔。
母子倆穿過馬路,徑直朝一家便利店走去,小島和南山緊跟其後。
便利店門口走廊上一邊擺着一隻冰櫃,另一邊則是一隻冒着熱氣的小餐車,餐車鋁闆上寫着兩個紅色大字“清湯”,餐車前一個秃頭帶眼鏡中年男人正坐在小圓凳上孤獨地抽着煙。人行道上豎着兩隻紅色大傘,傘下是兩張空空的四人位餐桌。小黃雞直撲撲飛向馄饨攤前餐桌上,一屁股坐下來。
小島指向鋁闆上紅色大字問,“清湯是什麼?”
“馄饨。”
“我請你吃馄饨好不好?”小島仰起臉,眼睛彎成了一道月牙兒。
“你不是沒帶錢嗎?”
“咦,你怎麼知道?”小島驚訝道。
“你要是有錢,就不會在蛋卷攤前流口水了。”
小島撇撇嘴,“那你怎麼不幫我擦擦?”
兩人走到馄饨攤前,方南山收傘坐下問道:“你準備怎麼請我吃?”
小島放下蛋卷袋子,狡黠地鑽向便利店,“你等着。”
許是等馄饨太無聊,隔壁桌的小黃雞掰開了一次性筷子,自己玩起了左右互搏,對面的媽媽看見後沒有制止,反而随他一起拆開筷子,兩人開始筷子大戰。
那孩子約摸七八歲樣子,“咯咯”的笑聲讓冰冷的雨夜有了溫度。
“姑姑,等下我還想要喝爽歪歪!”
“不好,你媽不同意你喝那玩意兒!”
小黃雞剛才筆直的背塌陷了下去,頭耷拉着,格外委屈。
原來不是母子,方南山為自己的武斷感到羞愧。
牽手走在一起的年輕少婦和孩子便一定是母子關系嗎?面對面吃飯的大人與孩子一定有血緣關系嗎?
人和人之間的微妙關系怎能輕易地僅憑一面之緣判定?
為什麼如此輕率地給一段關系下定義?
小時候,也是這般年紀,他跟随外婆去吃酒席,他們很少外出吃飯,所以他格外興奮。大人們的酒席總是延續很長時間,他沒有足夠耐心等待,便玩起了桌上的牙簽盒。牙簽盒是滾筒狀的青花瓷,一不小心,咕噜噜地滾下餐桌,瓷器盒頓時碎成渣,牙簽散落一地。
周圍所有人都盯住他,有人笑道,“哎呀,聶老師你這小外孫調皮哦,不像你家的。”
雖然年幼,但他也聽出了話裡的嘲諷。
外婆曾以管教嚴厲著稱。
他慌張地望向外婆,然而外婆隻是蹲下來陪着他一起一根一根地撿起,一句責怪也沒有。
那天晚上他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外婆,今天為什麼沒罵我?”
外婆揉揉他的臉,溫柔道,“外婆希望你知道,不管别人怎麼說你,外婆會一直護着你。”
月光清冷,他分明看見外婆的臉上滑下了淚水。
“噹噹,不僅有清湯,還有爽歪歪哦!”
小島得意洋洋地從便利店走出,手裡拿着一闆爽歪歪。
隔壁的小黃雞刷地擡起頭,目光複雜。
小島放下爽歪歪,在外包裝上摳出一個小洞,小心翼翼抽出吸管,“砰砰砰”一連四隻吸管齊刷刷插進瓶子,“一家人就要整整齊齊。”
方南山驚呆了,第一次看見有人連排喝爽歪歪。
小島把爽歪歪放在兩人正中央,豪氣道,“想喝哪瓶就喝哪瓶!”
“你怎麼做到的?”方南山看看超市,又看看爽歪歪。
“你猜,眼鏡老闆抽的煙幾塊錢一包?”小島眨了眨眼。
“十塊。”方南山明白了。
“你又怎麼知道的?”小島面露驚訝。
方南山朝眼鏡老闆方向努努嘴,“良心煙,十幾年價格沒變過。”
小島豎起大拇指,又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卡,“我用這個給老闆在超市買了兩包煙,換了兩碗清湯還剩三塊錢呢,剛好給你添三個水蛋,省得找零。”
“三個?”
小島瞧瞧方南山單薄的小身闆,“算啦,我好心幫你吃一個吧!”
方南山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公交一卡通?”
“對,我爸說不僅能坐公交,還能打出租車,超市裡也能用。”
“是的,很方便。”
“所以他往裡頭充了一千塊錢,”小島語氣格外嫌棄,“你說我爸是不是秀逗,有人往公交卡上充那麼多錢嗎?”
方南山看了一眼超市,“大概叔叔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