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裡，那個背影快速超過她，高高搖手，“快回家吧！”

小島的身影順着蜿蜒的鵝卵石道很快消失在視線中，此刻正值飯點，單元樓下人來來往往很熱鬧，萬眷杵在單元門口，不斷地聽見熟絡的鄰居熱鬧的打招呼聲，以及各種嫌棄她擋道的抱怨聲，最後有個拄拐杖的老太太關心地問道，“小姑娘，你穿的太少了，快回家吧，外面冷。”

幾口冷風一嗆，萬眷清醒了不少。

她抽了抽鼻子，忽然想扇自己一個耳光。

你憑什麼肆意終結母女關系，僅僅因為彼此不能讓對方滿意嗎？萬眷啊萬眷，這個世界上有多少人失去了母親或者父親？多少人苦苦渴望擁有一個完整的家？而你竟然毫不滿足，甚至還挑三揀四地嫌棄父母？你簡直就是那個“何不食肉糜”的蠢皇帝，混賬東西。

萬眷匆匆地追上老太太，鑽進電梯。

出電梯門，屋内陡然傳來一陣趙美蘭歇斯底裡的怒吼：“你倒是說話啊！萬青松你這麼做到底有沒有良心？”

“我掏心掏肺地對你，供你吃供你穿還要供你那一大家子，你怎麼做得出這種事？”

“你那點工資夠什麼？夠你抽煙還是夠你喝酒還是夠給你媽蓋房子？二十塊錢利群不肯抽嫌掉份，還非得抽六十塊錢的中華，你哪來的底氣？”

“這麼多年，你為了這個家做過什麼？這個家有一塊磚一片瓦是靠你掙來的嗎？”

“我真他媽是個傻叉，買最貴的防盜門，最複雜的保險櫃，千防萬防，萬萬沒想到背後給你捅一刀！”

“今天要不是為了準備給小眷出國的錢，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偷偷轉走了我那麼多錢，那是給女兒留學的錢！”

“你還配當爸爸嗎？你他媽還是人啊？你是畜生！畜生都不如！”

“你說，你把錢用哪裡了？今天你要不說個明白，我們明天就去法院，離婚！”

“炒股？萬青松啊萬青松，你以為你認得兩個字讀過幾年書被人喊幾句才子就能看懂Ｋ線圖？”

“哼，學？你是有理想，你怎麼不去學看心率圖？你他媽怎麼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你就敢往股市裡跳？現在什麼行情你不知道啊？我身邊懂的姐妹都在拼命地把錢撈回來，你倒好，鬥志昂揚地往裡跳？”

“你把錢給我搞回來，你要是拿不回來，耽誤了小眷出國，老娘一刀捅了你！咱們倆誰都别想活！”

“砰”地一聲，手機重重砸在地上。

門後傳來了趙美蘭嘤嘤的哭聲，哽咽的抽泣聲，心塞的喘氣聲，玻璃花瓶骨瓷水杯碎地聲，還有恨恨地擤鼻涕聲，大顆大顆的眼淚從萬眷臉上無聲滾落下來。

屋内小心的哭泣逐漸變得放肆直至呼天搶地，好似要将過去大半輩子的委屈一起傾倒而出。

萬眷閉上眼，無力地靠在門後，此刻媽媽應該悲恸欲絕吧，連外公去世時，她都不曾這樣哭過。

如果我進去，抱抱她，她會好一些嗎？

不會的，她從來沒在我面前哭過，如果我此刻進去，她一定會很丢臉，或許還會遷怒于我，再罵我一頓。

你是她唯一的女兒啊，你不去抱抱她，她還有誰能依靠？

她不需要依靠，她說過，人隻能靠自己。

讓她哭一會吧，盡情地發洩後，也許，她就自愈了。

萬眷，你真的不進去嗎？她可是你的媽媽！

頭痛得厲害，太陽穴突突直跳，萬眷緊緊握住銀色锃亮的門把手，她大口地呼吸努力地調整自己，然而下一秒，她選擇落荒而逃。

電梯中，沒想到遇見了小茉莉，小姑娘看見萬眷扒拉扒拉滾落的淚珠，很驚訝，“雲寶姐姐，你在哭嗎？”

萬眷擦幹淨臉，擠出了一個很難看的笑容，“姐姐不是雲寶，雲寶很勇敢，可姐姐是個膽小鬼。”

小茉莉很苦惱，裝作大人模樣安慰萬眷，“不會的，等你長大了你就不是膽小鬼啦！”

萬眷蹲下身，平視小茉莉晶亮的雙眼，問道“你怎麼一個人坐電梯呀？你不害怕嗎？”

小茉莉忽然小心翼翼地“噓”了一聲，又警覺地朝四周環視一圈。

萬眷莫名有些好笑，這個架勢，大有情報工作人員的專業範兒。

“我媽媽做了酒釀餅，給哥哥送去啦，噓，别告訴我爸爸。”

“爸爸知道了會怎樣？”萬眷追問。

“會，會，”小茉莉兀地頓住，眼神裡透出幾分驚恐，臉色變得蒼白，她搖搖頭，“茉莉不亂說。”

“姐姐不告訴爸爸。”萬眷試着再問。

可小茉莉隻顧着搖頭，什麼也不肯再說。

萬眷一顫，看她剛才警覺的模樣，類似的事情肯定發生過不止一次，爸爸知道又會怎樣呢？難不成會家暴崔志平媽媽？

不會的，不會的，她媽媽看上去過得很好。

萬眷的腦袋一團糟，她抓住小茉莉的手，溫柔地問，“你現在去哪兒？姐姐帶你去，好嗎？”

“不用！”小茉莉驕傲地拍拍胸脯，“我去四樓樂樂家玩，馬上就到啦！”

“下次要是一個人在家，記得去找姐姐，姐姐住在19樓,1902，知道了嗎？”

小茉莉懂事地點點頭，沖萬眷甜甜地笑了笑。

“滴”地一聲，電梯行至四樓，小茉莉卻不出去，她歪着頭，像在嚴肅的思考。

“四樓到了哦。”萬眷按住開門鍵，提醒小茉莉。

小茉莉擡起頭瞧了瞧萬眷，忽然從口袋裡掏出一團綠色的東西飛快地塞進萬眷手裡，“你不開心，吃完它就開心啦！”

萬眷低下頭，不由一怔，是崔志平送的“美好時光”海苔。

想到崔志平錯綜複雜的家庭關系，又想到自己看似花團錦簇實則内裡潰爛的家，萬眷突然感到胸口悶得慌，好像墜入了深海，無形的壓力要将她整個人撕裂。

同是囚籠裡的困獸，同樣企圖掙紮逃離，然而逃離之後真的能擺脫嗎？

再聰明如她，也求不出一個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