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走了好久,小島低聲道,“你,從來沒說過……”
“外婆不想我知道,我便裝作不知道。她想讓我安心地做方念的孩子,我便安心地做方念的孩子。”
少年嘴角微微含笑如同廟裡的佛像般慈悲與安祥,在他的眼裡,小島看不到傷害與痛苦。
他這樣靜靜地站着,空氣裡彌漫着溫暖和慈悲。
“你想過去找你的親生父母嗎?”小島顫聲問。
“我是棄嬰,不是贈養,抱養或者拐賣而來有迹可循的孩子。”方南山的唇角依舊保持着看似溫暖的弧度,可是聲音越來越低啞,他走的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加沉重,仿佛被凜冬的厚重風霜裹挾,所行之處,步步冰封。
“我的媽媽選擇抛棄了我。”
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是一樣的爹娘生,肉骨造,可總有那麼一些人,他們來曆不明,背負着一身血肉,卻不知去哪兒找爹問娘,比如小島,她想媽媽想瘋了,為了點兒蛛絲馬迹的線索恨不得将整座江中圖書館翻個底朝天,可是,她從來不認為媽媽選擇了抛棄她。如果在大腦中搜索十七年來她所有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就算偶爾有那麼一刹那她可憐自己被抛棄,怨的也是命運。
小島驚慌地看向方南山,她聽得很明白,這是他對自己身世的審判。
方南山發現小島面色緊張便故作輕松地開了個玩笑,“垃圾桶裡的垃圾會去思考誰丢棄了它嗎?”
“不!不能這麼想!”小島突然緊緊抓住方南山的手臂,連珠炮彈地發問,“萬一當年她有苦衷出于無奈呢?萬一她現在後悔了呢?萬一她也在尋你呢?”
你不要怨她。
這才是小島想說出口的話,然而,她并沒有說出口。
她堵得慌,因為你是有理由有權利怨恨的,而我才是沒權利指責的那個人。
“萬一她并不想看見我呢?萬一她隻希望我在這個世界消失呢?萬一她已經有新生活了呢?”
方南山語速平靜而緩慢,他的眉眼淡淡地往下垂出一道看似溫存的弧度,仔細瞧去,才能穿透彌漫整個眼圈的氤氲霧氣小心追蹤到一絲害怕的痕迹。
原來你怕多于怨,小島的手輕放了一絲力度。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他的臉,像一個畫家仔細地在心中描繪出他五官的模樣,謹慎地做出輕微調整,再将它們覆于一張空白女人面皮之上,你的媽媽長這樣,還是這樣?你真的不想知道嗎?
小島不甘地咬了咬嘴唇,“如果我的媽媽還活着,我一定不放棄任何一絲找到她的希望,我一定要找到她,我一定要問清楚,當年她為什麼要丢下我!”
方南山似笑似歎,“為什麼?因為我的病,因為我的心髒,在出生那一刻,我便被判定活不過幾年。”
小島屏住呼吸,一聲不吭。
她想起了語文試卷上讀到的一篇文章,大海深處一隻剛出生的小海豚不幸遇害,海豚媽媽不肯相信,用頭駝着寶寶,五天五夜不離不棄。
她用力地将面皮上那雙慈悲的雙眼抹了去。
“是外婆救了我,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那些散去的溫柔因為外婆兩個字悄無聲息地重新聚回方南山的唇角,他笑起來,又是那麼柔軟。
不知不覺,小島心中重新塑起一雙眉眼,有點蒼老,有些無力,笑起來視線仿佛一雙沒有邊際的大手,擋去萬千種苦難,将一個幼小孩童緊緊護在懷中,不舍得他受一絲一毫傷害。
小島仰着頭,靜靜看着方南山垂下的長長羽睫,蓦然發現原來那雙眉眼并不是她随手捏造的,她沒有畫畫的天賦,從小到大她隻擅長記憶與存儲,心中所想不過是那日在綜合樓壁廊所見。
同一雙眼,不同的人從不同角度看,可以決絕不近人情,亦可以溫柔到無限寵溺。
方南山撫了撫小島的頭,像在安慰她,“其實,我并不在乎我是誰的孩子,最幸運的是,外婆領養了我,成為了我的外婆,照顧我,養育我,将我撫養成人。”
小島緩緩地點了點頭,她好像有點明白了為什麼方南山對媽媽沒有執念,然而下一秒,她又忍不住問自己,為什麼我還不肯放棄呢?
一路上,小島心神恍惚,連馄饨攤老闆開玩笑她都沒心思搭理,胡亂吞了幾口清湯,便急急回了家。
那個晚上方南山讀了好些童話故事,都沒有聽見話筒那邊傳來平穩的呼吸聲,最後,他隻好唱起了兒時外婆哄他的童謠,“小星星,亮晶晶,青石闆上釘銅釘,小星星,亮晶晶,千顆萬顆數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