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島識相地閉緊了嘴,“那個誰,你準備怎麼戴罪立功?”
司琦琦拍拍胸脯,摩拳擦掌,“瞧我的!不過,你......要不要下來?我們扶你走?”
小島咬了下嘴唇,尚在猶豫中,方南山的手緊了緊,“我背你。”
事實證明,小島擔心過了頭。
丁四美的超遠射程強光電子眼早已在第一時間内認出對面那個半彎着腰的清瘦少年,光是看南山吃力背人的模樣,丁四美就好像心被人揪成了一團。
在丁四美心中,方南山是比許清晨更親的家人。
那時候,琦琦才六歲,正值上小學的年紀,考慮到江城教育資源優秀,夫妻倆頭一次冒出回江城生活的想法。在江城念小學不是件容易的事兒,雖說司平是土生土長江城人,但戶口在大學畢業時已遷出,一直未遷回,兩人無江城戶口無固定住址且無穩定工作,唯一的辦法是将司琦琦的戶口遷回老太太家,于是趕在年關前,一家人回了趟江城。
丁四美記得那天雨很大,墜落在地像冰珠子碎了炸開一地水花,風也不小,割在臉上剌剌地疼,司琦琦這隻豬崽子在大巴車上睡着了,由司平抱着,丁四美肩負塞滿一家人行李鼓囊囊的雙肩袋,一隻手吃力地拎着幾大包豐城土特産,另一手艱難地扛着傘。一家三口頂着大風大雨好不容易爬至十七所大門口,迎面跌跌撞撞沖來一輛扯破嗓子亂嚎的三蹦子,發瘋似的差點将司平一頭撞翻,幸虧司平機靈地閃過身,順道兒穩住了歪歪扭扭的車龍頭。饒是脾氣再好,司平也沒忍住破口大罵,會不會蹬三輪?瘦條兒車夫滿臉不知是雨還是淚,渾身直抖,魂丢了兒似的哭出一嗓子:不會,你會不會?
這麼長一溜兒泥滾的下坡路,不會你也敢騎!
夫妻兩人提着氣往車後一瞧,心更懸了——那三蹦子沒頂兒,是個敞篷,車廂上搭着一面破破爛爛的遮雨布,布下蜷着一個大肚子女人,雙手護住腹部在撕心裂肺地慘叫——這是要生了。司平當下就将肩頭上熟睡的豬崽子往老婆身上一丢,把瘦條兒男人趕下車,頂着大雨蹬起三輪:“快!我送你們去醫院!”
司平同志學雷鋒爽快,可卻着實把老婆坑慘了。丁四美本身負重夠多,這下脖子上又加挂一隻豬崽,連傘都隻能靠歪脖子支撐,遠遠看上去,比攀登珠穆朗瑪峰的勇士還要裝備齊全。
進退兩難之間,身後低處飄來一聲疑忽的稚氣童音,仿若幻聽,“小舅媽?”
丁四美迷迷糊糊地垂下眼睑四下搜索音源,模糊的視線中一個半腰高的黃色柚子提溜提溜慢慢走至她眼前,趁她沒反應,方南山已踮起腳尖接過了丁四美手中大包小包,抱了個盆滿缽滿。為保持平衡,小柚子還知道先衡量重量,再将包袋平均分配至左右兩手,待調整好步伐後,小柚子才仰起臉,透過雨衣面部透明的玻璃擋朝丁四美笑了笑,稚嫩的嗓音像個小大人一般交待道,“小舅媽,路很滑,你跟着我走。”
還像那麼回事。
丁四美從長途大巴下車時腦子就暈暈沉沉的,肩背手拎重物更是疲憊不堪,又突遭司平抛棄,風刮着凍雨把冰冷的臉打得濕漉漉的,整個人都陷在一片淩亂中。模糊的意識中忽然有個讓人放心的聲音讓她跟着,丁四美竟沒管那個聲音主體是個沒她腰高的毛娃子,就這麼撲楞楞地踩着巴掌大的小腳印一步一步跟着往前走。
小南山小心翼翼地在前方帶路,一搖一擺像隻小企鵝在冰上蹒跚滑步。拐過操場,轉入住宅區時,小企鵝跑了三兩步,撿了一根長樹枝遞給了丁四美,“小舅媽,前面有個小坡,這個給你撐着用。”
丁四美瞧了眼那一折就斷的破樹枝,苦笑一聲,她不想辜負小家夥的一片苦心,便順手和傘柄捏在了一起。那麼小隻的家夥自己走路還不穩呢,竟還主動幫大人提東西,丁四美看了一眼肩頭上呼呼大睡的豬崽子,遭雷劈似地閉了閉眼睛,“清晨,謝謝你。”
小南山被雨水打濕的睫毛撲閃了一下,然後他仰起頭朝丁四美彎了彎眼睛。
丁四美着實沒想到破樹枝竟真起到了登山杖的作用,爬到半坡時腳底一滑,半個身子險些塌下,幸虧那根又細又長的破樹枝幫她擋住一道力,丁四美這才有驚無險地躲過一劫。
短短一段斜坡,差點去掉丁四美半條命,等她平穩爬過那段路,整個後背都濕透了。
而小企鵝依舊穩穩的,一搖一擺地走在前面,直到将丁四美送到孫婆婆家後,才掉頭回家。
丁四美這才意識到,他是隔壁聶校長家的小外甥。
屋檐的雨水滴滴答答落下,模糊的珠簾裡,小南山黃色的雨靴幹幹淨淨,一個泥巴點都沒沾,原來路過小水坑時,他竟悄無聲息地全洗淨了。
之後,四美發廊開張,聶校長帶着小南山前來捧場理發。剛開始聶校長陪同一起,後來,小南山每個月自覺定期前來,每次都安安靜靜地坐在理發凳上,按照最初聶校長所提要求剪利落幹淨的短發,這麼多年,從沒換過。丁四美就這樣一剪刀一剪刀地剪去了小小少年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如今一晃眼,他已長成了一個穩穩當當,能肩負得起受傷路人的......
等等,那不是路人,是——小島!
丁四美心直口快,她搶先餘舟一步跑上前,“小島這是傷着哪兒了?是腳踝吧?呀,腫的跟個老面饅頭似的......”
小島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還好碰見了我們家方南山,要不然可怎麼走回來......南山,你還背得動嗎?哎,餘老闆,這是琦琦她奶奶鄰居家老太太的小外甥,你瞧瞧,這長相是不是芝蘭玉樹,雪樹瓊枝?”
司琦琦被老母驚人的詞彙量吓得虎軀一震,雞湯喝多了果然氣自華。
方南山感到臉上嗖地刮過一道檢閱的目光,冰咂咂地涼。
“我跟你說,這真是别人家的孩子,自小品學兼優,琴棋書畫樣樣皆通,各種小獎大獎手拿到軟,還上過電視呢,中央台......”丁四美行走于餘舟與方南山中間,像一個熱情的親戚長輩向外人介紹自家門楣上最閃亮的大鑽石,恨不得把鑽石摘下來呲到餘舟面前閃瞎他的眼。
方南山是你們家的,那我算哪兒冒出來的蔥?司琦琦氣得眼珠亂滾,“您哪隻眼瞧見她受傷了?”
丁四美一把扒拉開親生的倒黴玩意兒,關切地靠近小島,“怎麼受傷的?疼不疼啊?”
“呵,人家正牌親爹還沒問一句呢,就您熱心,中國好市民!”司琦琦冷嘲熱諷地撇撇嘴。
“你這礙事吧啦的東西會不會說人話?大晚上的不回家寫作業跑出來吠什麼吠?發病了嗎?!我告訴你,你要是管不住你那張嘴,中國好市民來幫你,一剪刀斷了你的舌頭,省得以後出去被人打。”
準備唱大戲的司琦琦被親媽罵得一句話不敢再說,灰溜溜地躲到了餘舟身後。
一直沒吭聲的餘舟看向小島,語氣十分平靜,“到去醫院拍片的程度嗎?”
丁四美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她心疼地看了眼小島,腿都腫成了一座大包山還堅持一聲不吭,換做自家那個蜜糖罐裡甜大的狗東西,還不知能嚷成什麼樣。都說孩子的哭鬧取決于父母的回應,孩子受傷吃疼時不哭不鬧,可見年幼時爸爸壓根兒沒慣着。就一個姑娘了,還不知道好好心疼,怎麼當爸爸的!
剛巧餘舟回頭,精準地被丁四美發射的白眼追蹤導彈捕獲,頓時卡在門口,像個做錯事的小孩,前不敢進,後不敢退,生怕做錯了什麼再惹一頓罵。
丁四美大概嫌餘舟礙事,趕鴨子似的撥開餘舟,“你問一個小孩兒,她知道什麼!”
餘舟小聲地解釋,“她曉得,她是慣犯。”
丁四美哼了一聲,飛快地走到臨窗桌前,拉出一張座椅旋轉九十度,又指揮司琦琦逆向旋轉另一張座椅,中間再插入一張闆凳,拼成一張簡易長椅好讓小島腿伸直,“南山,你把小島腿放平,讓我檢查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