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讓小島産生了一種錯覺,她在大步地往前走,而爸爸卻遲遲停留在原地。
她和爸爸之間越行越遠,當她努力再伸出手去夠爸爸時,能抓住的隻有一件薄薄的單衫。
小島心中好像被針紮了一下,她緊緊地抱緊了餘舟的腰,屁股往前挪,半個身子貼上了餘舟後背。
車龍頭敏感地順勢亂扭了幾道,餘舟連忙穩住,低聲喝道,“别亂動。”
可小島哪兒有那麼乖呢?
小島非但沒聽話,反而變本加厲地扭得愈加厲害,餘舟騎車經驗本不豐富,此刻被這潑皮猴子一攪,車龍頭直直沖向綠化帶。就在這時,一條毛茸茸的圍巾突然套馬索般精準狠地勒住餘舟脖子,小島雙腿叉地穩住車身狠狠喘了口氣,好像剛幹赢了一場架,“哎喲,總算扯出來了。”
餘舟驚魂甫定,下意識地看向脖頸,這才反應過來,“你在找圍巾?”
“爸爸你戴上,保管暖和。”小島跳下車有模有樣地幫餘舟整理了一番圍巾,她特意在脖頸處松了松,避免方南山險些勒死她的同款悲劇再次發生。
餘舟撫了撫胸前柔軟而蓬松的羊毛圍巾,眯起眼睛,像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你這圍巾倒是不紮。”
“媽媽那條很紮嗎?”
“紮得她從下巴到耳後根全起了紅疹子,”餘舟一副沒有脾氣的樣子歎了口氣,“還舍不得脫。”
小島低低笑了一聲,“是你送給我媽的定情信物吧?”
餘舟搖頭,“并不是。”
“那是什麼很重要的人送的?”小島歪過腦袋猜測,如果沒有特别的意義,誰願意天天裹一條紮人的圍巾呢?
“也許吧。”餘舟垂下了眼眸,眼神倏然間變得黯淡無光。
單元樓前,小島毅然拒絕餘舟提供的攙扶幫助,她斜過身體前後手搭着樓梯像蜘蛛一樣邊爬行邊唠唠叨叨地埋汰餘舟,要是買房時能多長個心眼,科學預見一下家中慣那個平日裡愛上蹿下跳小朋友的摔傷概率,沒準兒他們也不會從樓底嗖地一下升到樓頂。
餘舟尚在車棚,樓道裡忽地劈來一道訝異的聲音,“餘小島?”
司琦琦?小島伸直脖子順着樓道洞往樓上探去,嗬,好大一張臉,胡子拉碴的——高胖胖!
司琦琦激動地抓住餘小島的爪子,像是在茫茫人海中遇見了志同道合的革命同志,“你住這兒?你怎麼不早說?”
“你又沒問我。”餘小島轉向高斯,還是他比較靠譜,“你們怎麼在這兒?”
“小林芝住這兒,三零二室。”司琦琦快嘴搶答。
小林芝?韌帶撕裂?輪椅?小島腦中飛速閃過幾個片段,一條脈絡分明的線索很快在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來。
“你連人家老窩在哪兒都能查到?”小島發出一聲驚歎,雙手抱拳道,“佩服,佩服!”
“是我查的。”高斯突然出聲,他與司琦琦默契地對視一眼,小島怎麼瞧着有點婦唱夫随的味道。
司琦琦振振有詞地說,“我聽我媽說過,小林芝是個好孩子,不會騙人,所以我們想找她問清真相。”
真相?
小島哂然一笑,對于小林芝而言,真相算什麼?
撕裂的韌帶,白紙黑字的判決,巨額賠償款,每一樣都比真相更沉重,它們像五指山一樣死死壓住小林芝,就算她良心不安,忏悔也隻能往肚子裡咽。
有些事一開始錯了,便再沒有修正的餘地,從頭到尾全盤皆錯。
餘小島抿了抿唇角,“還不如找個菩薩拜拜......”
司琦琦和高斯對視一眼:“......”
司琦琦内心咆哮:我說什麼來着,去拜拜吧?
高斯内心冷笑:你倆結伴去拜,我不攔。
“你們怕是連她家大門都沒敲開吧?”小島朝高斯瞥了眼,司琦琦轉不過彎,你怎麼也跟着瞎操蛋?
司琦琦的眼角憋屈地耷拉了下來,瞧他倆這慫樣,不用問都知道答案。司琦琦摳了摳手,結結巴巴地說,“我們知道......小林芝不可能改口,但......就是想做點什麼.....幫辛姨.......”
小島擰起眉頭,病急亂投醫的家屬也很想為病人做些什麼,可事實上除了自我安慰,對病人并沒有幫助。
“現在怎麼辦?”司琦琦無措地看了看高斯,忽地叫了起來,“餘小島,你是不是認識小林芝?”
小島聳了聳肩,“不好意思,讓你失望了。”
“阿加西——他認識嗎?”司琦琦問得很小聲,潛意識裡希望渺茫。
“你覺得呢?”小島反問,餘舟的絕緣體質那可不是蓋的,想當年他們在雲州沿海小院兒一住十年,直到到他們離開,餘舟還把右邊戶的老頭兒和左邊戶的老太配錯對,弄得小島好不尴尬,沒臉再見人家。不過,也沒機會了。
司琦琦自讨沒趣,灰溜溜地縮回腦袋,小島反追了上來,“認識又能怎樣?小林芝難道會主動告訴我她和她媽聯合作案騙錢?”
司琦琦語噎。
這時餘舟從樓道口探出細長的身影,高斯一驚,下意識抓住了司琦琦的手。
司琦琦拍了拍高斯的豬蹄,示意他不用慌,轉頭朝那個影子喊道,“阿加西,您走路沒聲兒的嗎?”
“見你們聊得歡,沒敢打擾。”餘舟說道,他的聲音很低,仿佛不願打破黑暗樓道中片刻的安靜。
就他倆這副熊樣,也能叫歡?
高斯隻在茶室見過餘舟一面,心裡還當他是位家長,莫名有些緊張,他拽過司琦琦随口打了個招呼兩人匆匆離開了。
餘舟驚訝地看向兩小隻逃跑的身影,不敢相信地問小島,“我——有那麼可怕嗎?”
小島呵呵直笑,不然呢?以為自己面目慈善,和藹可親,讓人一見如故?
餘舟見小島站久了,堅持要扶她上樓,小島跳得有些累便不再推脫,半個人倚在餘舟身上。
轉過三樓時,餘舟努了努嘴,“小施她女兒的腿和你那同學媽媽有關?”
“小施?”小島愣了一瞬,“林芝她媽媽?”
“我幫她扛過輪椅,算是認識。”餘舟偏了偏頭。
小島啊地張了張嘴,連餘舟這種絕緣體質都搭上熟人了!
瞧他那副害羞模樣,一個鄰居而已,又不是什麼绯聞女友,還不好意思了。不過交朋友是件好事,美華阿嬷不是常說嗎,人長嘴是用來說話的嘛,如今餘舟終于找到使用嘴巴的正确方法,總歸得鼓勵兩把,于是小島哼唧了一聲。
以她的經驗,餘舟臉皮削,經不起仔細盤問,最好的鼓勵便是無聲的微笑。
哼唧兩聲,算賞他的。
“我認為吧,小林芝韌帶撕裂究竟是不是誤傷并不重要,法院早就宣判結案了,藍辛老師幾十萬的賠償金也已付清,河水不會逆流,這時候再追問真真假假有什麼意義呢。想把藍辛老師留在江城,隻要教育局不開除就行了。”小島忽地笑了笑,“真不真相的有誰在乎,爸你說呢?”
樓道感應燈忽然熄滅,黑暗中餘舟下意識抓緊小島,小島跺了跺腳,昏暗的燈光再次亮起,餘舟似是努了努嘴。
小島繃緊身體,豎直耳朵去聽,她一瞬不瞬地凝視着餘舟,晶亮的眼眸仿若耀眼的強光刺入餘舟眼簾,滿腹心事被映照得一覽無餘。
餘舟倉皇地轉過身,牽住小島的手,踏梯先行。
拐過三樓轉彎,一股鹹腥的魚肆味道翻滾而來,夾雜着腐爛的腥臭氣息,在刺入小島鼻尖的瞬間,将她一掠而起。小島仿佛回到了雲州的小院兒,層層疊疊的厚重芭蕉剪影之下,一襲單薄的海鷗灰色襯衫,背對她,負手而立。
小島的肩沮喪地塌了下來,餘舟忽然松開了小島的手。
前面樓道被堵住了,餘舟上前一瞧,原來是些裹着黃色膠帶的白色塑料泡沫盒,裡面估計是些海鮮魚蝦八爪魚之類的水産。許是盒子太多太臭太髒,送快遞的小哥将滿腔扛箱爬樓的苦累化成怒氣,全部撒在了倒黴的泡沫盒子上,亂七八糟扔了一地,路人根本沒法行走通過。
餘舟不嫌髒臭,他彎下腰來将橫七豎八亂扔在地的盒子一個個撿起,重新擺正,整整齊齊地摞在樓道靠牆的位置上。
為了保持新鮮,水産泡沫箱内通常備有大量冰塊,這導緻泡沫箱看上去不大,重量卻不可小觑,幾趟下來,餘舟開始有些氣喘。小島想幫忙,卻被餘舟趕了回去。他擺了擺手,嘶啞的聲音比蒼白的面容更加疲憊不堪,“這世上有些事情是沒有真相的,或陰差陽錯,或機緣巧合,一個不小心真相就被時間的塵埃無情地掩埋在曆史的縫隙裡。”
“那叫做小概率事件,小概率事件幾乎可以不計!”小島嚷道,“真相被掩埋更普遍的理由是——”
餘舟頓住了,做出一副仔細傾聽的姿勢。
兩人一前一後緣梯站立,仿若置身在時間的細縫之中,小島想,她與餘舟之間,再容不下一個多餘的謊言。
“是因為有人說謊。”
總算說出了口。
小島本以為這句話一旦說出口,胸口郁結多年的一口悶氣會随之灰飛煙滅,然而并不是的,不知道什麼依舊盤桓原地,小島依舊如鲠在喉。
“爸,人為什麼要說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