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獲新生。
屋内擺設簡樸而優雅,窗明幾淨,沒有太太曾氏房裡婦人的脂粉味,空氣中隻彌漫着一股淺淡的龍井茶的味道。
此刻又多了飯菜的暖香,讓人熏熏然的陶醉。
逃離了刺骨的涼風,史如意整個人像泡在暖洋洋的池子裡,一張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潤起來,手腳在襖子裡舒展活泛開了。
她抻了抻手指,忍不住高興地朝雲佑笑起來,
“二少爺。”
雲佑垂下眸,用鼻音簡單地應了一聲,
“嗯。”
史如意也沒指望雲佑能主動跟她閑聊,她自個兒踮起腳尖,遠遠地瞧了眼炕桌。
桌上的菜碟子大多沒怎麼動,放的時辰久了,上面都凝了一層白白的油花。
隻那碗她耐心煲了幾個時辰的老火靓湯,被人好好地吃完了,碗中隻剩了光秃秃的雞架子,挂着兩顆枸杞。
雲佑修長的手指握着瓷勺,前邊還擺着吃到一半的雙皮奶。
史如意心下一寬,笑得更是眉眼彎彎,像燭火照亮了闌珊的夜。
“今晚的老火湯可還合二少爺的口味?”
……
明知故問。
雲佑繼續勺着碗裡剩下的雙皮奶,面色淡淡地應了一聲。
“嗯。”
依然是單音節的回複。
想了想,他略微握緊手中的羹勺,補充道:“奶豆腐還不錯。”
明天早晨可以接着用。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複,史如意眼睛亮了一下,唇邊浮現一個小小的梨渦,甜的膩人。
她故意作出一副苦惱的模樣,絮絮叨叨往下講。
“奶豆腐……此物原名喚作‘雙皮奶’,二少爺想叫它奶豆腐也可以。
二少爺明早兒還想繼續用麼?我本來想了個新花樣,用牛乳配上綠茶,原是想明早做來給二少爺嘗嘗鮮……”
史如意一邊說,一邊偷瞄雲佑的臉色。
果不其然,雲佑手中動作一頓,臉上幾不可察地閃過兩分掙紮。
史如意心頭樂翻,她假意咳嗽兩聲,努力裝出嚴肅認真的樣子,等着雲佑說話。
她算是看明白了,雖然表面看上去清冷又早熟,但說到底,這二少爺就是個挑食任性、不願意吃飯的小屁孩嘛。
再開口時,語氣不自覺就帶上了幾分誘哄,
“……不過二少爺喜歡盡可以多用些,或者我兩份都做也是可以的。”
十一二歲正是長身體的年紀,不能老是吃那些清粥小菜,要多用肉蛋奶才是正經。西域那邊連姑娘家都生的人高馬大,可見這日常夥食是頂頂重要的。
史如意漫無目的地想着,她不停說話的功夫,雲佑不知不覺,已經用完了整碗雙皮奶。
舌尖還回味着牛乳的甜。
偌大的屋子一掃往日裡的冷清,充斥了女童軟糯的說話聲。
雲佑平日裡一個人用膳,食不言寝不語,突然耳邊多了叽叽喳喳的聲響,卻也不覺吵鬧,隻是覺得連燭光的跳躍都驟然鮮活起來。
“叮當”一聲清脆的響。
雲佑将調羹扔回碗裡,擡眸看她。
他不言不語,茶褐色的瞳孔冷冷清清,眸光平淡卻極有攝魄力。
史如意無端地瑟縮了一下,緊張得瞬間卡了殼,她顫抖着嗓音出聲詢問,
“怎、怎麼了嗎……”
是不是自己一下子說太多話了?
史如意揪着袖角,在心中懊惱。
她每次一放松就容易得意忘形,甚至連面前坐的是誰都忘了。
二少爺的壞脾氣,和他的挑食在雲府中是一樣出名的。
那年二少爺才五、六歲的年紀,就把府裡一個伺候了雲老太君幾十年的婆子給罵哭,打了闆子連夜把人丢出府。
雖然聽說是那婆子做錯事,但二少爺的脾氣之烈,也從中可見一斑。
下人們敬着捧着,都不敢随意去捋他的胡須。
雲佑薄唇輕抿,話在嘴邊轉了幾轉。
他向來是不怎麼親近底下這些丫環婆子的。
小時被祖母留在身邊教養,他親眼見着一個婆子,表面對他親親熱熱地叫着“佑哥兒”,拍完馬屁,轉眼就背着人往他碗裡吐口水。
他大發雷霆,把碗摔到那婆子身上,再不肯吃了。
祖母第二天就把那婆子打發了,但問他發脾氣的緣由,他卻覺着惡心,怎麼也說不出口。
也是從那時起落下了這挑食的毛病。
底下的人對着主子永遠都是一副笑臉,實際陰奉陽違、暗地咒罵的絕不在少數,他從不輕易信任旁人,身邊隻一個自小便跟着他伺候的長風。
“……”
史如意眼巴巴地看着他,烏黑的眸子裡閃着細碎的光,柔軟透亮,仿佛一眼能望到底。
他從未見過如此純粹幹淨的眼睛。
不過……
雲佑的目光在半空飄忽了一下,默默落到她的發頂。
又掃過她粉嫩圓潤的臉蛋,還有露出來的一節胖乎乎的手腕。
十歲的史如意仰着頭,明明是個還不及他肩高的小女娃,說話的語氣卻像極了大人,帶着耐心的溫柔哄勸。
甚至隐隐有兩分慈愛。
雲佑感到匪夷所思,
她難不成是在把他當小孩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