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宗四年十二月初九,鶴京大雪方融三日。
天寒地凍,風吹如刀,登城牆望十裡白雪皚皚,王土之下不見孤影。
天色尚暗,守城巡邏的兵卒從軍巡鋪中剛交換了隊伍,新小隊五人剛走到白虎道,其中一小卒困得忍不住悄摸摸打了個哈欠,被領頭狠狠拍了腦瓜,低聲喝道:“你這家夥!注意點!”
小兵卒連忙點頭,可不敢掉鍊子。
他們鋪兵任務最是繁重,這冷冷冬日又難保有哪家燒着碳着火了,波及旁人家戶,釀成大錯!
鶴京乃天子腳下,誰敢讓這事壞了新歲氣氛,無論哪隊鋪兵都像熬夜的犬,瞪大眼睛逼退睡意,矜矜業業巡邏城内城外。
畢竟還有金吾衛時不時在暗處盯着,這才是最惱人!
忽而,沉重的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一聲一聲雜亂響起,驚碎黎明的寂靜。領頭頓時目光凜凜,眯着眼看向來人,卻見是自己人慌不擇路地向自己這邊跑來。
他執刀攔住一人問:“何事這麼慌張?!”
那人灰頭土臉,彎着腰,喘息着口冒白氣:“瞭望火樓見城外,不到十裡地,大火!”
什麼!?
領頭聞言也是大慌,他頓時昂頭向城牆外天邊看去,隻見烏黑暗夜,清月在天。
“小子你帶三人先去廂那邊,其餘人随我出城先去看看!”
“是!”
說罷不等人回話便帶人沖了出去,消失在黑天裡。
領頭沒聽見後來的人有氣無力地喊着:“哎!頭兒,火滅了。”
“算了,先去廂那邊再說!”
白虎道乃鶴京主幹道,五更天常有官人從此過而前去上朝。
許是眼下天色太暗,一隊人慌裡慌張的不知克制腳步,佩劍碰撞铛铛響,呼啦啦經過一輛華貴的馬車時竟讓馬兒受驚,在街上橫沖直撞。
馬夫力不能逮,一把老骨頭被撞閃了腰,哎呦哎呦從車前滾落到地,卻連忙忍痛爬起來對愣在路邊的兵卒喊道:“還不趕快讓馬停下來,傷了我們世子你們幾個腦袋賠!”
車旁的升吉被車廂撞倒在一邊,眼冒金星,痛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聽到世子這種尊貴的身份,又看着跑遠的馬車,兵卒們陡然一身冷汗冒了出來,不敢細想地追了上去。
梁恒原本在馬車裡抱着棉毯,身姿懶散地半躺着眯了會,突然車廂一個猛烈飛起的震動,梁恒沒躺穩,直直滾了下來,一半俊臉撲地。
他腦子還懵着,正想問馬夫怎麼回事,一股巨大的力量又讓他砰地滾向後,撞到了車廂,半個胳膊麻了。
梁恒也麻了,他迅速知道了現在的情況,馬車在上早值的路上失控了。
果然,這種冰冷的鬼天氣,人就應該像屍體一樣躺在溫暖的床榻上,而不是哆哆嗦嗦地出來上早值。
當他是什麼很專志于事業的人嗎?
腦子裡短短一刹那出現了很多和牲畜能友好交流的話語,梁恒也迅速做出反應,他起身撩開簾子,眼疾手快地一腳踩在亂飛的缰繩上,随即俯身撿起,雙手再猛地向後一拉,手臂青筋暴起,馬兒被勒緊,嘶鳴着被迫停在了大道上。
兵卒們與馬夫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過來,便見到馬車已經穩穩停在了道路上,尚能看見人影的黎明前,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見車上的貴人披着裘衣,一身绯紅官袍,神色從容地下了馬車。
梁恒看見這些兵卒恐慌的樣子,大緻猜到了是這些人驚擾了他的馬,因為方才已經稀裡嘩啦講了一通不能聽的話,此時梁恒便熄了怒火,冷聲問道:“鶴京城内何時準許鋪兵帶劍亂跑了?”
這人天生因尊貴的處境而養起的不怒自威的神态,讓不曾與達官顯貴打過交道的小兵卒們在大冬日頭冒冷汗,彼此相望着,腦子隻言未有。
升吉帶着馬夫在此時趕了過來,見梁恒全胳膊全腿地站在那兒,升吉大大舒了口氣。
他立馬指着兵卒們怒道:“不長眼的東西,什麼事讓你們有十個膽子沖撞世子的馬車?!”
“冤枉!”
一個機靈的小兵卒總算事先反應過來,連忙道:“是城外有大火,燒死人了!”
大火?死人?!
梁恒深邃的眼睛蒙上薄薄的冷意,接過話問:“何處?”
“西北向!約莫不到十裡地,婁家松林前!”
梁恒轉過身解了馬車,拉着缰繩将馬兒單獨牽了出來,升吉見到梁恒的動作,生魂俱裂,不顧腫脹起來的臉,跑到自家世子面前哀求:“世子,這馬剛受驚,你身子風寒剛好!怎麼能在冒寒風出城去!?”
梁恒看見升吉腫起來的半張臉,又向後看了眼馬夫,不耐煩地擺手:“爹爹不是讓我做出些功績嗎?我不去怎麼拿功績?升吉你别跟着我,太礙事,帶着馬夫回府去。”
說罷就翻身上馬,緊了缰繩,一躍而去。
升吉追不上去,無能怒喊:“世子!”
梁恒根本沒聽見,他亮了令牌出了成為,快馬加鞭往鶴京城外西北向疾馳而去。
幸而雪化了大半,路途也不算太遠,梁恒在寒風刺激下不免咳嗽了好幾聲,他心裡早已盤算着已走的路程,知道不遠了,便下馬準備步行過去。
前幾日突感的傷寒剛好,正是恢複期的梁恒經不住城外太過冷寒的溫度,下馬後輕咳了許久才好轉了些,蒼白有力的指尖攏了攏裘衣,掩蓋住胸懷的溫暖,單手牽着缰繩踏雪而行。
原本還想着如何找那焰火燒過的廢墟之地,但梁恒覺得自己想複雜了。
隔着遠遠的瞧,獨屬于油木燃燒過後難聞的味道已傳到鼻尖,梁恒在雪白地清晰可見了那一方烏黑的還蹦着火星的着火點。
靠得愈發近了,梁恒才發現已經有一隊鋪兵在這裡了。
領頭的看見陌生的不速之客,警惕地拔刀攔截:“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