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不做無信之人。”
良久,寂靜的房間内響起這麼一句。
梁恒攥緊的手悄然松開,一絲血迹留在暗色的書案上,他渾然不覺痛意,隻說了一句話後便緊抿着唇,偏頭看着堆疊着的一案書卷,像個固執的孩童。
聽見梁恒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宋婉愣在原地,不由琢磨了他說的這樣一句,是在表明自己沒有想食言,但看臉色顯然不是主動交代的表現。
所以,這人是等着自己親自來問?
想到這,宋婉有些哭笑不得,自己眼下才算勉強窺見梁恒這人的脾性,是個驢脾氣,她對此感到無可奈何。因為宋婉突然想起為何自己對梁恒竟有幾分熟悉,當年與她一同下山走南闖北的,可不就是一頭小毛驢嗎?這頭小毛驢脾氣呢是又乖又倔,救過她的命,也突然發脾氣不肯走,非要宋婉尋了野果泉水好言好語地勸着哄着,才能繼續走,像個小孩。
雖然梁恒不需要她這麼做,但大差不差了。
想到這,宋婉暗自失笑,眼神從窗外收回,轉眸輕輕地看向梁恒那,卻發現這人突然的微不可察的偏頭動作。
彼此餘光就這麼碰撞了,宛如兩粒火星,于昏暗不明的窄室内燎起一場盛夏不為人知的大火,要将一切燒盡。
宋婉不揭穿梁恒的小動作,面色泰然地走了過去,她穩坐在梁恒對面,神色淡然:“既然得到梁大人的諾言,那妾也承諾大人一句。”
女子吐露的語聲輕緩微沉,仿佛山間流向天際的水,輕盈地騰躍清空,卻厚重地落在頑石上,帶着不甚明顯的決絕之意。
看着宋婉走過來,又在自己面前坐下,梁恒的心才從嗓子眼落到肚子裡,卻偏偏又因為面前人的一句話重新提起。
他仍然低着頭,看着自己流着血的掌心,悶悶地問:“你要說什麼?”
“今早大人問能不能相信妾,”宋婉看着梁恒扣手的動作猛然停頓,她給出了回答:“妾擔得起。”
一諾千金。
宋婉給出這句話,也做得到這句話暗藏的萬千不确定。
梁恒不要千金,他要一諾。
“這可是你說的,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自然。”
宋婉接着說道:“方才妾能猜到是虔女門,是有憑據的。”
梁恒來了興緻,問:“噢?是什麼?”
“無他,”宋婉說了幾個詞:“女子,女屍,面具,靈州。”
梁恒蹙眉:“就這些?”
就憑這些就能猜到?
“猜猜而已,何必如此嚴謹?”
宋婉莞爾一笑,出聲解釋:“虔女門這一教派在江湖頗有名聲,自從被官府剿滅後所有記載通通密存,大人若不刻意探查,許是不能查出這其中由頭來。”
“靈州在漯州西南側,是為兩地接壤,民風必有相似之處,若教派之間有交流也不是罕見之事。曾聽民間說那虔女門教主常年遊走在靈州、漯州、旻州三地,妾也曾與人去過虔女門教派故地,入眼滿是斷垣殘壁,荒草叢生,正堂内黃布案上擺着落了厚灰的十二銅鈴,兩邊各有一小堆起的骨頭,妾一眼便知道那裡的骨頭都是女子屍骸。”
“至于面具,妾還在垂髫時好像在哪裡見過,覺得有些熟悉罷了。”
聽着宋婉一番侃侃而談,梁恒對虔女門的了解确實更加深入,但他支着頭,神色郁悶地看着眼前人,心裡毫無樂哉。
瞧瞧,聽聽,想想,還有誰家娘子能知道被埋沒快十年的秘聞,還敢去邪門教派的廟裡瞅瞅,這不擺明了自己不是一般人嗎?
但是,自己不能說,不能問,好不容易這人才坐下來,自己要是開口,保不準等會屋頂就要掀了。
宋婉自是不知梁恒在她認真談話時心裡的彎彎繞繞,她盤算着似乎把這幾日遇到的想到的都說完了,才堪堪停下,早已有些不适的咽喉這時已經有些發疼,宋婉端起面前的茶水一飲而盡,方才舒緩了一些。
“大人可還有什麼要問的?”
梁恒看着她,眉眼倦怠,聞言輕哼一聲:“餓了,吃飯。”
宋婉:······
倒是梁恒的話提醒了宋婉,外面天光大亮,悶熱的氣流撲面襲來,是快午時了。
她看着梁恒起身走到門口,才連忙跟了上去,說道:“妾今日不能與大人一同用膳。”
梁恒踏出的腳步一頓,身形停在門外,等到宋婉站在自己身旁,偏頭側眸問:“怎麼了?”
“今日天這麼熱,你還要回去?”
宋婉倒也不想回去,隻是這兩日本就身體有些不适,有惡寒發熱的征象,要不是體内有正氣壓着,恐怕是要舊疾複發,她要繼續用藥。
過去歲月彌漫着淡淡的藥味,是為宋婉自己常常以身試藥,說是神農嘗遍百草也不為過,畢竟醫者是要對草藥有切确的把握,這一日日的積累,确實是有些壞了身體的根基。還好瞿山最不缺神丹妙藥,宋婉通過考核也進入秘閣找到争對自己症狀的丹藥,但今日不巧沒備在身邊,她得回去拿。
宋婉回:“是,必須要回去。”
梁恒被她笃定的語氣弄的有些無言,漆眉星目盯着宋婉看了兩息,确定她是鐵了心要回去,自己郁悶十足。
“升吉,備馬車送她回去。”
一旁候着的升吉觀天觀地,不敢看這邊,直到聽見世子的吩咐,即刻哎了聲,引着宋婉出門去。
梁恒站在原地看着那抹妃紅色的身影消失在重重綠蔭下,檐下的穿堂風襲來,吹鼓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疾步而來的小厮谄媚地說道:“世子,午膳已從王府送過來了,就在您廳堂側間,奴帶您過去吧。”
梁恒看了烈日下這十來歲的小厮一眼,他能不知道自己上值的廳堂在哪?還需要他帶嗎?
但梁恒什麼也沒說,負手離去。
本來還不敢擡頭看貴人的小厮心中一喜,急急地綴在梁恒身後。
鶴京的夏日猶如巨大的蒸鍋,走到日頭下便被灼熱的火焰細細密密地蒸着,一時片刻就能汗濕衣衫。大理寺正午,除了出入的婢女侍從,基本看不到什麼官員。大家都盡量躲在房間内,要過了這午時,才能勉強出來走動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