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愚蠢的,事實上,情緒、表情、以及話語含義...他們無法理解,也無法分辨,”
“像狗一樣,他們是靠氣味而活的。”
“是以,阿斯,你若僞裝人類,首先需要的,是學會僞裝他們的氣味。”
彼時,費奧多爾說這些話時,霧島栗月正在對着鏡子練習表情。
彎起嘴角,露出牙齒,這樣的面部動作往往被稱之為微笑,
但在動物的本能裡,卻意味警示與威脅。
他無法理解,隻不妨礙他照着雜志上那些照片,跟着無聲播放的電視,模仿不同表情。
但很多時候,即使他做出了與旁人完全一樣的表情,也依舊會被投以怪異的注視,
他依舊是,人群中的異類。
因此,當他透過鏡子,對上身後沙發上費奧多爾的目光,不由偏頭,疑惑:“那是什麼?什麼樣的氣味?”
“人類的氣味,集群的氣味。”
将随手翻看的書本放在一旁,彼時還是少年的費奧多爾,
赤腳踩上絨毛地毯,聳肩:“悲傷有悲傷的氣味,高興有高興的氣味,——或者說,那是一種氛圍。”
“家庭的氛圍、教堂的氛圍、社會的氛圍,當一群人站在一起,他們必然形成一種氛圍,而後,身處氛圍中,人會理所當然地順應氛圍,放棄思考、放棄意識,隻留軀幹,随集群僵直而動。”
凝望空寂的一角,尚顯稚嫩的少年聲中,含着譏諷:“而借助這種氛圍,我們可以輕易地影響個體,操控集群。”
如影沒入深海,暗紫眼瞳中,厭倦一閃而逝,更多複雜不明的情緒倏爾隐于眸下,
費奧多爾走過來,自鏡中看向他,無奈般地輕歎:“但,阿斯,你沒有那種氣味,”
“即使表情再相似,你在人群中,也仍是自不同森林而來的樹,顯眼,格格不入。”
機械微笑一點一點被抹平,直至完全消失,男孩回頭,聲音比熨燙過的衣物更加平整:“所以,我是人群的外來者?”
“外來者?”
費奧多爾饒有興趣地重複了一遍,繼而緩慢輕笑:“不,你沒有來處,你哪裡都不屬于,你獨立于所有集群之外。”
“而每一個集群,都趨向影響個體之行動,它同化異類,驅逐異類,毀滅異類。”
*
2009,橫濱。
小雨初霁,寒露沾衣。
微涼空氣裡滿是雨水的潮,和着青草的甘澀,蕩過晚秋遙遠的天空,
幹淨又澄澈,大片大片空曠的藍,淺淡到近乎空無。
草葉被洗得發綠,青石鋪就的路上盈着淋淋水光。
這裡是橫濱郊區的墓園。
“擦去一切的眼淚,将不再有悲哀,哭嚎,疼痛.....”
“他們照各人所行的受審判,去往甯靜的國度....歸于安眠......”
在牧師低沉柔和的頌唱裡,空氣也變得輕盈,
既沉重,也輕緩。
穿着和黑手黨們一樣的黑西裝,霧島栗月靜立在這肅穆的氛圍裡。
他抿着唇,垂眼看着腳前的一小塊區域。
如果情緒有物質化的載體,那麼此刻,少年身周所彌漫着的,應是與旁人如出一轍的悲傷分子。
就如一片與氛圍相融的無色空氣,他靜默着,不曾引起任何注意。
念誦了安魂禱文後,一個個盛着骨灰的小小木盒被依次放入墳墓。
黑手黨們像是停歇的鴉群,沉默站在一旁,沉默地送别。
徐徐涼風中,樹影搖曳着,不時簌簌灑落幾粒的晶瑩水珠。
“栗月,”
被人輕拍肩膀,霧島栗月回頭,發現是中原中也。
橘發少年的眼中帶着擔憂,湛藍眼眸如浸着波光的海面,高雲不掩殘光。
“中也怎麼來了?”
霧島栗月有些疑惑,死去的都是新人,中原中也作為港.黑被内定的幹部人選,本不必來的。
事實上,作為同僚出席的黑手黨中,除了身為訓練官的大佐,剩下的也隻有寥寥幾個同期新人,還有三兩與死者相熟的下級成員罷了。
“來看看,畢竟同事一場。”看着填埋的墳墓,中原中也輕聲說到。
他取下了帽子,無言站在霧島栗月身旁,注視着葬禮的進行。
狹小漆黑的棺蓋被合上,然後用特制的和墓碑同色的水泥将邊縫砌牢,封死。
依次上前祭奠後,葬禮便了了結束,人群散去,陸續向着墓園的出口走遠。
霧島栗月遠遠看着,
新立的墓碑前,有家屬朝黑白照片哭泣着彎下了腰,也有一些墓前,冷冷清清,不再有人停留。
生者的悲傷并不相同,而死者所系之牽挂,似乎也并不相等。
“怎麼了?”
見他依舊站在原地,中原中也問到。
“她看上去很悲傷,”霧島栗月喃喃着,洩露了無意識劃過的念頭。
于是,當橘發少年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便看見,目光的落點,是一個在墳前哭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