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想起曾經異能力脫離時的場景,
——澀澤龍彥制造的白霧中,起伏如水母的白色菌團靜默漂浮,輕如白雪,萬千觸須點水般于空中一伸一縮,毫無規律地漲落起伏。
彼時,它就那樣懸在那兒,等待黑色的潮水上漲,淹過城市的屍骸,将它環抱。
而現在呢?它又是否沉眠于他的胸腔内,于肋骨之下鼓噪着,等待冒出頭來。
刀刃還在向下,在筆直地切至胸骨末端後,向左橫切作[L]型切口,而後掀起一角,切割其下覆蓋的肌肉,直到掀開,露出内腔。
“是心髒呢。”
聲音裡似乎含着笑,霧島栗月聽見森鷗外這樣說到。
他用力睜開眼,恍見醫生眼底的像譏諷又似失望的漠然,也于對方身後,醫用無影燈的聚光鏡面中,看見了自己胸腔的倒影。
在他腐爛的軀殼裡,是一顆跳動的心髒。
——血淋淋的、鼓脹着,像一隻死去的鳥,
被拔光了羽毛,沾滿血迹的羽管密密麻麻地支愣,随着呼吸翕動收縮...
血肉模糊地跳動着。
*
原來,真的是人類啊。
不是蠕動的菌絲,也不是什麼能量體,更沒有孕育不知名的蠕蟲與怪物,那跳動于體内的,由心室和心房構成、覆滿青紅血管與黏膜...确實是他的心髒啊。
完完全全,屬于人類的心髒,收縮鼓動着,将血液泵送至全身。
哈,早該明白的不是嗎。
不是因為這顆心髒,而是,源于早已降臨而來的絕望。
比悲傷更悲傷,連痛苦都遭到貶值,還能是什麼呢?
隻有人類才會感到絕望,絕望自可證明他是人類,——如果連這也并非絕望...若有更甚于此的...這想法令他感到驚恐。
醫生仍注視着他,在毫無陰影的燈光下。
而他完全地打開,赤.裸,仿佛置身烈日下的軟體動物,毫無力氣,無處可逃,隻能被注視,照射,乃至熔化,他閉着眼,不看,不聽,妄圖藏起自己的狼狽。
“所以,為什麼回來?”森鷗外問到,聲音像隔着水波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我本以為你會離開,跟着太宰,抑或,那位藏于幕後之人。”
為什麼,不離開?
又為什麼,留在原地?
因為,他做錯了事,因為他讓他們失望了。
迄今以來,他總是讓人感到失望,他讓無數的人失望。
——自出生便不被期待,[隻是一個意外],于是,他的父親自他見到第一縷光前無聲離開,而他成為了[阿斯洛卡利],與廣袤無垠的北國格格不入,沒有父稱也沒有中間名的孤零零的[戰栗寒月]。
之後,奇怪的異能力、怪誕的行為、難以理解的聲音與注視、屢屢犯錯卻無法矯正的怪胎...他讓母親感到失望,[為什麼,就不能是一個正常的孩子呢?],曾經美.豔的女人崩潰跌坐在地上,落下淚來。
...連為其感到悲傷也做不到,他讓外祖母失望,于是她離他而去。
——[栗月,你不懂人心],他讓太宰先生感到失望...
——[阿斯,你是最好的],曾經最好的樣品卻與滿身罪孽無法分離,他讓費佳失望...
無數無數——父母、親人、修女、繪裡、織田作、[Q]、森鷗外、天父、主...近乎執拗地,他在心中默數,——所有,曾路過他生命投來的一瞥。
為什麼,總是讓人失望呢?
做不到嗎?為什麼,不做得更好一些呢?
但心底卻有另一個聲音,冷酷地吐出毒液來:
沒用的,背棄了主的家夥,早已身負罪孽,被欲.望充滿,卑劣至極的毒蛇之種...
是你的錯,竟企圖擁有什麼,是你的罪,貪婪愚蠢,不斷傷害身邊的人,是你的惡,自私膚淺,于他人的苦難視而不見...而你竟早已麻木,無知無覺...
——什麼卑鄙都可以習慣,連可恥都會遺忘,哈,原來他真的是人,人類...哈哈..原來,費奧多爾早已看穿了他的卑劣,才因此渴求他非人的那一部分,可他連這也做不到,他依舊讓費佳失望了,他沒能成為他想要的那個答案。
如果在那裡,他的意識被剝離,留下的東西,是不是就能讓所有人都得償所願。
他毀了那裡,如果他曾有潔淨的靈魂的話...但他毀了那裡,為什麼,沒有在那裡,成為希望,成為真正的非人。
如果,他不曾痛苦,不曾逃避,他将會成為沒有人類的卑劣欲.望的...什麼?
冷眼與旁觀,等待與離去,還有多少罪孽借此鑄就...哈...既然如此的話,為什麼不被剝離?至少在那時,他會成為費佳心中的理想鄉,而現在...為什麼,他還該死地活着?
“為什麼回來?”森鷗外又問了一次。
“因為,無處可去,”已然精疲力盡,少年機械地睜開眼,直視虛妄與真實。
他感覺自己在墜落,但沒關系。
冷白的光落入碧綠眼中,卻隻于淺層反射,更深的光已經熄滅了,霧島栗月露出了奇異的微笑:“因為我無處可去。”
刹那間,醫生的眼底染了血色,绯紅如霞,竟有如鴿子血般透亮瑰麗。
待那回答的話音落下,陰影于高天墜落,籠覆洇暈蒼白的唇,
舔舐傷口,将血咽下,像撬開什麼貝類的殼,吮吸汁水與血肉。
蒼月順從地張開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