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村有個小孩,四歲出口吟詩,七歲拈弓射雁,十五歲獨行江湖,二十歲考中進士,王侯座上賓,天下無人不識。
南村也有個小孩,四歲偷走别人的茅草,七歲吃光家裡所有的梨,十五歲無緣無故砸碎鄰居水缸,二十歲锒铛入獄,累累罪行罄竹難書,提起這人都要加個後綴:呸。
四歲的晚月正在學種地,七歲的晚月逐漸熟悉種地,十五歲的晚月引進耕牛幫自己種地,二十歲的晚月放棄一切機遇潛心種地。二十三歲的晚月曠工三日,飛升封神。
果然埋頭苦幹沒有前途,隻有摸魚才能給生活帶來轉機。但或許是有人不願意讓她想起來,飛升前的那段時間裡,她發着一場高燒,關于那幾天的記憶一直很模糊。
但她知道自己為什麼發燒,因為她家的牛死了。那是頭牛是家裡人留給她的唯一遺産,九歲那年掉進爛泥裡差點陷進去,攀着那頭牛的犄角往岸上爬才撿回一條命。
小時候有江湖術士給她算命,金口玉言贊她這輩子會活得很長,是個老壽星。晚月最初深信不疑,那些屋頂破洞裡漏進來的雪花和雨滴、那些踏錯一步就要粉身碎骨的懸崖絕路,世人的議論、砍頭的刀刃,都不能奪去她的性命。
那個人沒有說錯,晚月确實活得很長很長,而且還出人頭地,成了住在天上高不可攀的仙君。如果她沒有繼續拎着鋤頭種地,凡人們提起她的概率恐怕會再高些。
但那算得很準的家夥說,她的壽命很長,如同延綿不斷的絲線,但在這條絲線當中,有一個結。這個結并非後天加上,而是由絲線本身纏繞而成,換而言之,那個選擇将晚月的生命打上繩結的人,極有可能是晚月自己。
這一段,晚月是不信的。她喜歡聽漂亮話,奉承話,不喜歡聽真話,不喜歡聽喪氣話。說她活得長壽,晚月當然欣然接受,畢竟這是好事;可要是說她作繭自縛,那就不行。
所以晚月站在墳地裡,被萬千道目光釘在原地審視的時候,隻是恨那算命的人是個騙子,說着半真半假的瞎話,騙走了她本來打算攢到年底去集市買新鞋子的錢。
那個人說的隻有一半是對的,她的确是作繭自縛。隻要晚月想苟活,就沒有活不下去的道理。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卻因為那場高燒而模糊着,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或許是那人所說的長壽與晚月心中的長壽不同,晚月以為自己能活到滿臉皺紋牙齒掉光,而不是在二十三歲是乍然飛升,從凡人的行列裡脫離出來,得到無盡的壽命。
成神後面臨的誘惑極少,邁出了左腳,右腳就會下意識跟上,從而前行。那些世家宗門裡出來的人,生于绮羅叢中,看膩一擲千金的俗套戲碼,平凡庸常之輩會選擇沉溺其中,有慧根者才能參透一切都是虛無,從而羽化。
可晚月偏偏不是那樣的人,她不想融入虛無,因為她有想要珍惜的東西。這世上沒有什麼是值得晚月拼上性命去守護的,如果非要有,那就是晚月本身。
命是要抓在自己手裡的。形成條件反射的常勒下意識往後縮脖子,那片寒鋒才沒有再次将她的腦袋削下來。火焰将晚月的飛機融成一灘鐵水,常勒兩股戰戰,盯着那團不熄的火焰,遲遲不敢回頭:“你……你……”
“我什麼我?你百斬堂,”晚月停在常勒身後,手裡的鋤頭被火灼得發燙,她嘲弄般說,“我還鋤留香呢。”
常勒自知不妙,立刻就要按下手中的同歸于盡鈕,栖川眼疾手快,擡手将裝着阿花的法球用力往常勒那邊甩過去。阿花長嘯一聲,從法球中掙脫而出,三個腦袋一齊上陣,中間長有獠牙的大嘴一口咬中了常勒拿遙控按鈕的手臂。
阿花身軀龐大,沒能找到着力點,緊咬着常勒的手臂就要下落。常勒拽不住阿花,一個踉跄就要跟它一起摔下去,晚月擡手扯住她的衣領,将她和阿花一并提上來。
她縱身躍下,被阿花叼着的常勒被她甩到地上。常勒痛得直叫喚,阿花一伸舌頭,吐出了從常勒手中奪來的遙控按鈕,晚月摸摸它的頭,它就把另兩個腦袋也湊過來。
磷彙引火燒卻束縛,常勒擡高刀刃劃開纏裹,栖川胡亂擺弄一陣,生生将安全帶扯斷了。擎華和天音慌忙下場,把吓得呆滞的簾明從座位上扶起來,簾明半天沒緩過神,平複下來轉過臉跟擎華确認道:“晚月前輩沒死,對吧?”
“好孩子,你想想。”擎華笑着搖搖頭,指向追着常勒踹的晚月說,“除了她,還有誰會用這麼殘忍的方式打人?”
磷彙挪步到常勒身邊,捏出一團火就要往常勒嘴裡塞。蒙刹拂開玩火的磷彙,再攔下擡腳的常勒,道:“挾槊弄出來的歪門邪道,你是笨到什麼程度才會将其視同圭臬?”
“晚月,我還以為你真死了。”天音沖到晚月身邊,抓住她翻來覆去打量一陣,“剛才沒事吧?有沒有傷到哪裡?”
“不過就是在火裡滾了一圈,能有什麼事。”晚月将天音抓過去的那條手臂抽回來,俯視吓得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常勒,“這點程度就想殺了我?還是回家玩幾局飛行棋吧。”
“姐姐,”栖川點了點自己的肩膀,說,“這裡破了個洞。”
晚月低頭看去,肩上的衣服是有些燒着了,不過指甲蓋大小的破洞,虧她能看出來。晚月擡手掩了那破洞,對常勒道:“你最好帶我們離開這裡,不然就叫阿婆問候你。”
保命要緊,常勒趕緊點頭道:“我帶,我帶。”
“别再想耍什麼花招,挾槊的心思我最了解,若她真想下死手,連骰子都輪不着我們來擲。”蒙刹的目光在常勒臉上停了片刻,然後才挪到栖川身上,“你去把衣服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