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拉輕輕地用胡語将那幾個字說了一遍,接着長長歎出一口氣,他今晚歎的氣夠多了,好像不會停止了。
那陰影之中的人盯着這胸針後面刻着的胡語銘文,也讀了一遍。
老莫羅繼續道:“阿伊莎這個名字,在胡語裡就是‘明亮的月光’,而‘蘇蓋依的月亮’所蘊含之意,已經是再明顯不過了。那兩個孩子瞧見我闖進來,神色大驚,辜烏德少爺好像有話想對我說,可我幾步上前先開了口:‘二少爺,您不該來這裡的。’說完我就伸手抓住他的臂膀,将他從院子裡帶出去了,阿伊莎反應過來,伸手來拉我:‘父親,我和辜烏德……’可我沒叫她把話說完,隻是看了她一眼——我想我那時候表情應該陰沉得吓人——她立時就住了嘴,僵在那裡不敢動了,反倒是辜烏德安慰她說:‘莫羅找我說些事情,你先回去,不要害怕,我答允你了,會娶你的。’”
那人道:“想來辜烏德還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我将他帶到書房裡,隻有我們兩個,雷萊、娜斯林,還有阿伊莎都叫我關在外面。辜烏德少爺一進屋子裡就跪在我面前,對我說:‘莫羅大人!我是真心喜歡阿伊莎的……’可我那時候心裡慌得半死,額頭上都是汗,隻是跌跌撞撞坐在椅子上,把他帶進來就已經花光了我全身的力氣,手腳發軟,根本沒有心思扶他,就連他後面說了什麼都記不清楚了,隻是望着屋子裡搖搖晃晃的燈燭說:‘辜烏德,你哥哥不會同意這件事的。’”
“這話一出,二少爺就愣住了,他呆呆跪在那裡問我,似乎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您為什麼會這麼說?哥哥最疼我和娜斯林了,我又已到了年紀,阿伊莎又不是什麼……’我沒能聽他把話說完,又冷冰冰打斷他,把話重複了一遍:‘你哥哥不會同意這件事的!’這一下聲音有些重,他好像吓到了,但懵懵懂懂站了起來:‘為什麼!’”
安德拉說到這裡苦笑一聲:“為什麼?是啊!為什麼!我将這個孩子當做自己的兒子一樣疼愛,他是個品行善良正直,敢于承擔責任,又有擔當的男孩子,而且他和阿伊莎兩個人兩情相悅,他的這個問題,又要我怎麼回答呢?”
安德拉低低嚎叫了一聲:“天神在上!命運将我玩弄于鼓掌,我絕不恐懼屈服!可為什麼要讓他們兄弟兩個同時喜歡上一個女人,還有比這更叫我無奈痛苦的事嗎?”
那陰影裡的人沉默了一會才道:“那接下去呢?你是怎麼說的呢?你将這事情告訴他了嗎?”
安德拉道:“我那時也在猶豫,要直白告訴他嗎?告訴他‘你向你哥哥請求要娶阿伊莎這事,到底是不成的了,因為你哥哥也喜歡上了她!’,但這事要我怎麼去開口呢?”
那陰影裡的人冷聲道:“我想,你還是會說,畢竟這事你不可能這樣長久隐瞞下去。”
安德拉又歎了一口氣:“你說的不錯,這事我絕不可能瞞下去。因為辜烏德愛着阿伊莎的那顆心是那樣熾熱真切,而阿伊莎也同樣如此,她本來是個極乖順聽話的孩子,絕不敢冒犯我,可現下竟鼓起勇氣闖進了屋子裡。”
“我是頭一回聽見她這樣嚴肅堅決同我說話,她已經長成了大姑娘,有了自己的意識和想法,這實在是很好的事情,可我心裡擔憂她,我和瑞升相處二十多年,我太清楚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他對自己執着想要做成做到的事,是絕不會輕易放手的。而如果辜烏德真的對他表露出想要和阿伊莎成婚的想法,我想瑞升他絕對可以把事情做得不留痕迹。”他這話說的隐晦,可是個人都清楚這話的意思。
“運氣好些可能隻是‘突發疾病,卧病在床’;運氣差些,死了個弟弟,于他而言也不會有什麼影響。”安德拉說話時不禁打了一個寒顫,他的恐懼就是因為他太了解那個人了,因為太了解,所以他說話時,牙齒都控制不住地發出了細微的響聲。
“所以你開口了,是嗎?”
“是的,是的。”安德拉輕聲道,“我開口了,我對着那兩個孩子說:‘城主不會答應這件事的,辜烏德。因為,他也喜歡阿伊莎。’”
“那一瞬間,我瞧見兩個孩子臉上的血色立刻褪了下去,慘白的就像是冬天的雪一樣。這兩個孩子的目光裡滿是不可置信,辜烏德和阿伊莎齊齊向我撲過來,緊緊抓住我的手,跪倒在地上。辜烏德慘聲道:‘您在騙我是嗎!就算您再不想讓我和阿伊莎在一起,也絕不該開這種玩笑!’我瞧着他,沒有說話。他回望着我,身子也漸漸癱軟下去,過了好一會才啞聲道:‘他的年紀這樣大,足以做阿伊莎的父親了!’”
“我回答他:‘我多希望這隻是我的一句謊話,我的一個玩笑。’阿伊莎也意識到了什麼,愣了很久才輕聲道:‘我該怎麼辦呢?父親?’我輕輕撫摸着阿伊莎的臉龐:‘孩子,我認識他這麼久,他說出的事,必定會做到。’”
“屋子裡那麼安靜,我胸口又漲又悶,幾乎不能呼吸,喘不過氣來,正在這時,我聽見辜烏德白着一張臉,忽然站起來道:‘好,好,我知道了。’他的臉上還挂着凄切的笑容,那樣勉強,那樣無奈,眼睛裡流下淚來,接着他俯身親吻了阿伊莎的面頰道:‘我愛你。’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坐在陰影處的那人嗤笑一聲:“他放棄了嗎?呵……”
安德拉道:“起先我也這樣想,因為他再也沒出現過,甚至城主親自求親的事情鬧到沸沸揚揚,整個見明城都知道城主瞧上了莫羅的女兒阿伊莎,他也沒有出現。”
“那天晚上之後,我眼瞧着阿伊莎的話和笑容都逐漸少下去了,漸漸變成那個死氣沉沉的模樣,那孩子見我來了,也不多說話,佐西瑪和雷萊也心裡不痛快。我難受揪心,卻又不知道做什麼好,隻是一直拖延着沒有答應瑞升的求親。”
那人道:“誰會痛快?真是可笑……隻是這樣,拖着也不是辦法。”
安德拉聽着這人語帶譏諷,面上顯出羞愧的神色,但仍是繼續道:“直到有一晚佐西瑪終于經受不住,同我道:‘城主實非良人,倘若要咱們做這賣女求榮的事,我甯死也不肯做,安德拉,我求你,拒絕了這婚事吧!’我心裡很難受,也曉得這事不能拖沓下去。其實我本來猶豫不決,一邊是我視若親女的孩子,一邊是于我有知遇之恩的恩主,我本就兩難抉擇,可聽我妻子一說,我心裡便想:‘我的權勢财富都是他賜予的,倘若他真要拿回去,就拿回去吧!’于是打定主意,第二天一早便打算前去拒了這門婚事,但誰知道……”話到這裡,老莫羅長歎了一聲。
“怎麼?是又出了變故嗎?”
“不錯,不錯。”安德拉喃喃道,“我還來不及等到第二天,當晚深夜,瑞升就傳下急令,忽然要我去見他,我心裡不明所以,急忙起身出府。但是臨走之前我想要囑咐雷萊好好照顧他母親,便去找他,卻不想他屋中無人,不知何時出去了,我竟不知,便是連左右小厮都不知道此事。我那時候心裡不知為何生出一種微妙的預感,想着一定要找到他,可時間緊迫,來不及了,便囑咐下人一定要找到他,然後就騎馬趕去了城主府。”
那人問:“是出了什麼事?這樣急叫你去。”
安德拉慘然一笑道:“城主遇刺,算不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呢?”
說着,安德拉便自顧自繼續說下去:“我匆匆忙忙趕到城主府,得了通傳進到屋中,卻見屋子裡隻有兩個人,瑞升坐在上首,面色有些蒼白,而下頭有一個人被反手綁住,跪在那裡。我見那個跪着的人背影很是熟悉,一走近了,看清了這人的臉,我的腳一軟,險些站立不住了……”
“你猜那個人是誰?”接着安德拉不待那人回答,就呵笑一聲,“是雷萊!”
那人似乎有些吃驚,長長嗯了一聲,帶着疑惑:“他怎麼會在那裡?”旋即忽然意識到什麼,輕聲道:“難道!”
安德拉曉得這人已經猜到了一些,便也繼續道:“我一瞧見雷萊便狠狠吃了一驚,伸手去推他,但見他已經昏了過去,嘴巴也被綁住,說不了話。瑞升面色蒼白,上身隻披了一件衣服,内裡什麼也沒穿,手也捂着肚子,我擡頭望他,這才看清他腹上居然裹了一層白布,而鮮紅的血從白布滲出來,瞧着很是吓人。他一見我,就說:‘安德拉,我的兄弟,有人要害我。’我那時已覺得不妙了,然後他看向地上的雷萊,什麼話也沒有說。”
“我望着他,立刻明白了,雖然他什麼都沒有說。我那時候又慌又亂,對他乞求說:‘大人,這事不是真的,雷萊不是會做出這種事的孩子……’瑞升聲音冷冰冰的,俯視着我:‘難道你覺得我是蒙騙你嗎?’我急忙回答:‘不,大人。’接着腦子裡好像漿糊一樣,什麼都想不清楚了。”
“我跪在那裡,不敢再看他,也說不出一句話。瑞升見我不說話,又輕聲道:‘這事情,現在也隻有我幾個親随知道,隻要你不說我不說,什麼事也不會有,明天你的兒子還是你的兒子,這個城裡的莫羅還是你。’那時候我已經明白了,什麼都已明白了。我跪在地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腦子裡空白一片,心道:‘這時候還是來了。’”
那陰影裡的人明白了什麼道:“他逼你做選擇。”
“是啊,他要我做出選擇。”老莫羅輕聲道,“他沒有耐心了,他逼我做出一個選擇。”
“是要保全自己親生兒子的性命,還是留住自己的養女。”
“他要我必須做一個選擇。”老莫羅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那句話,“他說:‘你的兒子是死是活,不過就是你一句話的事。’我那時候冷汗直流,心快從喉嚨裡跳出來,嘴巴都張不開,恍惚之間隻記得自己說了一句:‘我會回去勸勸阿伊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