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他終于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那聲音沙啞且含糊不清,聽起來像是高齡一百多的老頭子發出來的(仔細想想,其實也沒錯),“床頭櫃裡有藥。”
我立刻跳起來,用最快速度跑回船艙裡去找藥,還差點在台階上被絆倒。船艙裡還是我們離開時的樣子,半條被子拖在地上,衣服散亂地堆在床角。我“嘭”的一聲打開床頭櫃,然後立刻看到了滿滿一櫃子的藥瓶。
但所有的藥瓶都一樣。都是阿司匹靈。
“媽的。”我聽到自己在說髒話,但總覺得聲音來自别處。阿司匹靈,天啊,巴基這麼久以來就是用這玩意兒治頭疼的?
我伸手抓起最外面已經開封的一瓶藥,然後又抓起新的一瓶,因為第一瓶輕得仿佛是空的一般,晃起來都沒什麼聲音。我起身往回跑的時候速度更快,因為我已經聽到沉悶的“嘭嘭”聲正從控制室傳來。
“巴基!”我從控制室最高的台階上直接跳了下來,然後一個趔趄,來不及站穩就朝他撲了過去。巴基正把左手握成拳頭,像個拳擊手一樣連續不斷地朝自己的太陽穴狠狠擊打,仿佛精神錯亂到把自己的腦袋當成了沙袋。已經有血花濺了出來,正緩緩浸濕他的一縷頭發。
我連忙從側邊去抓他的手臂,然後立刻發現就算加上兩隻手,也沒有他這條金屬胳膊的力氣大。因為我太累了。我想,直到和巴基滾倒在地闆上的這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我究竟有多累。自從有了超級血清之後,我還從沒有這樣真實的體會過疲憊的感覺。不知為何,這個念頭讓我想笑。
我沒有笑,而是擡起一條腿使勁壓住巴基的金屬手臂。“巴基,聽着,是我。”我湊近他耳邊,咬着牙,“你得停下,你這樣會把自己打死的。”
“滾開!”又是一聲低吼。我懷疑他已經失去理智了。但也未必。他掙紮着,在我的兩條手臂加一條腿中間扭來扭去,力氣大得吓人。我的左手抽筋似的顫抖了起來,那是脫力的征兆。
見鬼,我體内的血清已經過期了嗎?
“你的藥。”我覺得這個時候騰出手去掏藥瓶簡直是不可能的,但我竟然做到了。我打開的是那個已開封的藥瓶,結果隻從裡面倒出來兩粒。
“巴基,張嘴。”我抓着藥湊到他嘴邊,“張嘴,吃了就不疼了。”
但這鬼話我自己都不信。
巴基沉重地喘息着,他的掙紮消停了片刻,然後終于張嘴把藥片吞了下去。他的嘴唇冷得像冰,又幹又冷。我把手收回來,然後試着緩緩放開他,但他很快又開始掙紮。
與其說那是一種掙紮,不如說那是人疼到極點又昏不過去時的條件反射。該死,這藥吃了就跟他媽的沒吃一個樣。
當然,還能指望什麼?那隻是阿司匹靈而已。他疼成這樣,就算是柯維丁加上複方氫羟可待|因也不見得管用。
我就這樣壓着巴基的手臂,盡量不讓他用毆打自己的方式減輕痛苦。倒不是這種方法不管用(事實相反,也許還真有點用),而是我覺得放任他那麼揍自己,可能不出二十分鐘我就要給他收屍了。
過了很久,巴基的力氣終于開始漸漸減弱了。我松了口氣。緊接着,他含混不清地說了什麼。我小心翼翼地放開他,然後湊過去,“你說什麼?”
他又嘀咕了一句,和上一句明顯不同。他根本沒聽見我說話,眼睛仍緊緊閉着,冷汗浸濕了整張臉龐。他低聲說:“艾倫·斯蒂芬沃夫,一九六三年二月十四日。”
“誰?”我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
“布萊頓·考利,卡蘿爾·葛菲,一九六三年九月二十八日。”
電光火石之間,我忽然明白了他在說什麼。那一刻,我甯願自己不要明白。
他說的是死者的名字,後面的時間是死亡日期。
巴基仍在低語,像是夢呓一樣。他蜷縮起來,緊緊抱着膝蓋,把臉貼在地闆上。我坐在他旁邊,聽着一個又一個的名字,一個又一個的日期,感覺渾身發冷。
我得離開這兒,我心想,留他在這裡自己念經吧,我要趕緊站起來,跑到一個聽不見他的聲音的地方去。
但我沒力氣爬起來。而且我懷疑就算跑到甲闆上去,也還是聽得到他用這種死氣沉沉的語氣和沙啞破碎的嗓音背出一個又一個的亡者姓名。你可能覺着離譜,但我當時就是這麼認為的。
終于,我躺回地闆上,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引擎規律的聲音上,或者聽聽外頭狂風驟雨掀起海浪的聲音也好。我閉上眼睛,一陣頭痛欲裂,好在幾乎立刻就開始犯困。恍惚間,我在将要入睡前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但那時我太困了,幾乎毫無抵抗地滑進了夢鄉。
那兩個名字隻在我的腦海裡留下了淺淺的印象:霍華德·史塔克,瑪利亞·史塔克,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十六日。
我沒有做夢,美夢、噩夢都沒有。
當我被刺眼的陽光喚醒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我仍舊四仰八叉躺在地闆上,但疲憊感已經蕩然無存,甚至連肌肉酸痛都沒有。我慢吞吞坐起來,然後看到巴基就坐在操作台旁邊的一把椅子上,已經把自己打理得人模狗樣,一點都看不出昨晚那個發病的倒黴鬼的影子。
“早啊。”他說,然後扔給我一個速食包裝的蘋果派,“當然,已經不早了。你可真能睡啊,我的夥計。而且呼噜震天響,我都擔心中情局那幫飯桶聽着動靜追過來。”
“胡說八道,滿嘴放炮。”我說着站起來,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皺巴巴的内衣。昨晚我居然還有閑情逸緻把潛水服脫下來,真是可喜可賀,不然我醒來的時候肯定已經被腌成臭鹹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