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縱然皇帝大婚之日在即,那些公主華服,珍珠玉翠,仍然件件不落地送至攬月閣。
可玉正仔仔細細挂着那身掐金聯珠孔雀浣花朝服,元修竟毫無預兆地走進門來,他與衆臣糾纏數日,終于得空來看一眼明月。
可玉與他多日不見,見他氣宇軒昂,湛然若神,剛剛會心一笑,又記起他當今身份,慌張作揖道:
“陛下……”
“姐姐呢?”他開門見山。
“她……她在屋裡,我帶陛下去找她。”
可玉将元修領到内室,轉過紗幔,明月正背對着元修寫字,地下零零散散滾着幾個揉皺的紙團。
元修小心湊近,明月感覺身後一暖,問道:“是可玉嗎?怎麼不出聲?”
元修這才道:“不是可玉,是我。”
明月吓得一個激靈,差點丢掉手中毛筆,“陛下?”
她叫他陛下。
顯然元修不愛聽。
元修輕輕抿了抿唇,柔聲道:“我還是喜歡聽姐姐叫我孝則。我說過,姐姐可以永遠叫我孝則。”
剛剛一個驚起,使明月手下的宣紙上多了幾個墨點,她再次将這殘次品揉成一團丢在地上,又重新鋪了張紙。
這邊手上功夫不停,她淡淡說道:“如今身份不同了,叫别人聽見,還以為我對你不敬。”
“姐姐在寫什麼?”
“沒什麼,是兩年前欠别人的。”明月再次下筆。
元修坐在一旁默讀,他一邊讀,又一邊看着表情認真的明月。
元明月眉眼绮麗,唇若丹朱,目不轉睛地盯着筆鋒,身畔則是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的元修。
“義士姓連,君諱祎,廣陵人也,不知春秋,永安三年冬十月廿一日卒于洛陽,君無翰墨,仁德遐芳……”
元修一字一字讀出,他鮮少聽見元明月誇贊别人,還是這般誇贊。
又是誰在他不知情時接近了她?
連祎?
元修似有印象,是跟随元子攸入宮刺殺爾朱榮的七個死士之一?
元修問她:“你和連祎關系很好?還要為他寫碑文?”
明月道:“他曾為我而死……這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
“我也可以。”元修鬼使神差地說,“我也想過這件事,我也曾經扪心自問能不能為你而死,我相信我可以。”
明月看他:“陛下不要說這種話,陛下可以為任何人死,但唯獨不能為我。”
如果真像元修說的那樣純粹,那元修就不會回到洛陽來了,也不會逼迫明月和他一起回到洛陽來。
流血和政變,見的還不夠多嗎。
明月想起什麼,又道:“陛下要成婚了,今後有了皇後,便不該再來纏着我了。我們終歸是姐弟,能陪你共度一生的,該是你的妻子,你的皇後。”
元修心底涼了半截,荒涼地看她,卻聽她滔滔不絕了起來:“采蘋可真是倒黴,若你們早早成婚,說不準她便是皇後了……隻不過,恐怕丞相一樣會想辦法把采蘋拉下來,然後把自己的女兒推上去。我沒什麼能送給皇帝皇後的,那些金啊玉啊,陛下都有,隻好繡了兩件錦帕,希望陛下和皇後娘娘可别嫌寒酸。”
元明月揮了揮手,可玉當即領會,為元修奉上了兩條手帕。那手帕輕盈滑膩,繡工也是難得一見的好。
他攥在手裡,壓抑住沖破天際的欣喜,微顫着對明月道:“這是姐姐第一次送我東西。”
“孝則,”明月喚他,微笑着說,“祝你和皇後地久天長。”
她再次叫了他的名,卻是一聲他不願聽的祝禱。
元修攥着手絹問:“姐姐覺得,我娶她做皇後,是因為愛她嗎?”
明月随口道:“慢慢就會愛了。”
“那你愛過爾朱兆嗎。”
明月張了張口,沉默一瞬,又肯定道:“沒有。”
那一瞬間的沉默讓元修心存芥蒂,為什麼她欲言又止,為什麼又要多餘地思考,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即便是那樣的男人,也曾短暫地得到過她的身心,即便,隻有一瞬間。
可他,連一瞬間都不應該有。
那手帕被他冰涼涼的汗濡濕,在他手心裡千磨萬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