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莊道:“不必搬,就在這。”
就在這...睡?
同意了居然...
白瑤點了點頭,也許是在鼓勵自己的勇氣和一拍腦門,“那好啊,内帳暖和。”不知怎的,她倒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剛才的那種,而是一種說不出的、心裡卻莫名開心的無措。
白瑤早年也是跟過行軍的,脫了外衫隻着月白色亵衣亵褲就鑽被窩了,衛莊本來也躺下了,正要起來熄燈,白瑤舉手,食指在空中畫了個圈。
帳裡帳外幾簇燭火仿佛有生命般,緊趕慢趕地往她指尖跑,帳外的燭火鑽過隔簾時有點慢,姗姗來遲地湊到她指尖,随後彙成大大的一簇,随着白瑤一抓,在掌中化成白煙。
白瑤美滋滋地躺着,之前她很讨厭陰陽術,但現在在衛莊面前露這一手倒是讓她頗為得意。
夜裡不算安靜,外面還有巡防士兵的腳步聲。帳内淡淡的檀香萦繞在鼻尖,白瑤靜靜地聞着。
還是自己第一次聞這麼久,之前都沒發現,現在細細一品,這檀香比尋常檀香味道更清冷。
市面上的檀香多數以香氣持久、香味醇厚為上品,這支味道卻很特别,好像在落雪的空地上燃一盞檀香爐,清淡卻不寡淡,想來是很特别的品種。
白瑤有些詞窮,隻覺得這就是衛莊衣袂間該有的氣味,聞着聞着,不知不覺中放棄了對檀香來源的思考,無聲入睡了。
一般入睡後的人會比尋常呼吸更深些,即便是身經百戰的習武之人,這個微小的變化也毫無意外。
衛莊習慣睡前思考些事,耳畔呼吸微妙的變化并未如願以償地得到忽視。他無聲地歎了口氣,心思真淺。
流沙之主已經十數年未曾入睡如此之快了,衛莊隻除了大麾和衣而躺,薄被也統統堆在一邊也沒蓋,她或許說得對,就這麼呆在外面,想必一夜無眠。
相比于可以穿着亵衣大咧咧轉到前帳要飯的丫頭,流沙主人的體面則莊重些。常年枕戈待旦的習性,使得他從鬼谷那時起就習慣和衣而眠。
熟悉的幽香淺淺地萦繞在内帳,這丫頭顯然一直沒被人提點,對這股香氣從未深究過。
他沒有佩戴香囊的習慣,身上隻有多年前母親留給自己的香片。想起那個人,衛莊眼前又閃過那座冷宮。
每次這座冷宮都拖拽着他的意識回到很久以前,但這次不同,那張已經作祟多年的青檀香片,在今夜卻被壓制了鋒芒。
屬于冷宮深處的那個人的味道,被一股淺淡卻不容忽視的幽香吞噬,冷宮的光景霎時間如同帛片上的畫,瞬間被扯了很遠。
衛莊再次睜眼時,依舊是久違的内帳頂棚。
“呼...”他出了口氣,微微側頭就能看見那個毛茸茸的腦袋陷在枕頭裡,無知地把他心中萦繞多年的魇吹散了。
母親留下的香片縫在當初去鬼谷求學的發帶裡,明明薄如蟬翼的一小片,其中冷香竟殘留這麼多年,想來也是她當初得寵時得來的,一件舉世無雙的賞賜。
當初他在鬼谷就該丢掉那東西,鬼使神差地,讓人納在如今的發帶中。于是流沙主人身邊多年常伴之物除了鲨齒還有這麼個物件。
白瑤這一覺睡得很淺,她習慣清晨打坐,那時露深霧重,總給她很不舒服的感覺。
醜時剛到,白瑤自然而然地就睜眼了,想起邊上還有衛莊,這家夥難得睡個好覺,她輕手輕腳地用在會稽城外幫總司隐藏氣息的結界,稍作改動、讓外面能看見身形,卻阻絕了氣息波動。
施好了咒術,白瑤便開始運功釋放魂兮龍遊。
外界的安靜,提供給訓練魂系龍遊必須的絕對集中的環境。魂兮龍遊極難修煉,且修煉方式也因人而異。
龍遊之氣至純至淨,乃是内力中最純粹的部分修煉所得,陰陽家最初發現魂系龍遊的,據說就是修煉丹術的前輩在煉丹時偶然所感。那之後為曆代陰陽家門人追逐,但魂兮龍遊對内功和天賦的要求極高,數百年來,參悟魂兮龍遊的弟子也隻是寥寥。
魂兮龍遊由精純的内力凝練,因此在旁人看來會有些若有若無的存在感。月神的龍遊之氣磅礴如輝,高月的純淨如水,星魂的則是狡黠如蟒,每個人的龍遊之氣都将其性子最深處的本性暴露出來。
在衛莊看來,白瑤的龍遊之氣如同螢火,閃爍着看似很微弱,卻有股能喚醒草木生靈的勃勃生機。
寅時降至衛莊便醒了,沒有另一道呼吸聲衛莊心裡一驚,在視線對上白瑤周身的魂兮龍遊時,不着痕迹地松了松挺直的脊梁。
衛莊對陰陽家相當厭惡,得知陰陽家新上任的天機官是嬴政身邊的紅人時,鞘中休眠的鲨齒又有了渴血的沖動。原本抱着看好戲的态度旁觀青龍計劃如何迎來愚蠢且意料之中的失敗時,他的心情出乎意料的好,就像很久都沒放松的人終于旁觀了一件與他無關的事。
這種愉快停留在天機官面紗掉落的前一刻,在場的諸子百家或疑惑、或驚訝,他隻是看了眼身邊的蓋聶,面對曾經的第一劍客已然“劈頭蓋臉”的質問,有那麼一瞬的恍然。
戰場将周邊的村落摧毀殆盡,寅時已到卻無雞鳴,旭日初升,霧氣漸漸消散。
白瑤運完一個周天緩緩收功,睜眼見衛莊還躺在榻上,心說今兒怎麼還沒醒呢,輕手輕腳地溜出帳外洗漱,回來時剛好碰見張良往這來,她一把拉住了帳簾擋在前面,“喲,張先生也起這麼早?”
軍中晨間會議一般在寅時末,張良此時前來想必不是為了這件事。
但白瑤沒那麼多心思想這些,問題是衛莊沒起,硬榻也還沒挪回來,這會兒千萬不能放他進去,衛莊失了面子回頭一準找她算賬!
沒想到白瑤會與他打招呼,張良一怔随即拱手道:“白姑娘早。”雖然她和衛莊兄從未發難,自己差點害死人的事絕不等于一筆勾銷,得知白瑤過來時,化功散他一直随身攜帶。
白瑤看着他略微收緊的袖口勾唇道:“找衛莊?”
張良點頭,“勞白姑娘通禀。”
白瑤耳力好,帳内傳出腳步聲,想必是衛莊醒了,便朗聲道:“通禀?不用——他耳力可好了,是不是?”身後衛莊掀開帳簾出來,白瑤順着他留的縫鑽了進去趕緊處理硬榻。
衛莊與張良再進帳中,前廳一切如常,通往内帳的帳簾緊緊拉着,白瑤借了個由頭出去轉悠。
衛莊的視線掃過硬榻時停留了片刻,後槽牙咬了咬,恨鐵不成鋼地掃了一眼某人潇灑離開的方向。
彼時已然出營的白瑤依舊覺得後脊一涼,打了個哆嗦。
她回頭看了眼軍營方向,眼眸深處閃爍着久違的精光。劉邦今日就會到颍川地界,想來...也該給他遞個由頭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