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喝了酒會睡得沉,可惜寅時剛到,白瑤就醒了。
不是在衛莊懷裡醒的,她隻記得睡着前衛莊是在身邊的,邊上的榻卻不是有人躺過一晚的樣子。
白瑤坐到床邊找鞋,這會兒才發現衛莊沒走,就坐在昨日閑聊的窗邊,看樣子是徹夜打坐。
走南闖北的人多半不會夜夜入眠,白瑤早些年也會如此,後來到機關城調養了十幾年才漸漸恢複尋常作息。衛莊多年經營流沙,早沒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習性,前幾日不過是随她罷了。
這才是他尋常的習性吧。
白瑤洗漱下樓問店家要了兩份早點,昨天飲了太多酒,最後也記不清說了些什麼,隻記得在城樓上依依不舍得撒開衛莊大人的腰。
腹中還是有些不适,就要了暖胃的粥食,端回房叫衛莊一起吃。
用過早飯,新的諜報迎着晨光傳來,不複神氣的二胖乖順地恨不得将整個身子藏到她頭發裡。
看着字條上的訊息,白瑤不出所料地挑了下眉,這就對膠東發兵了,真是沉不住氣啊。
“沉不住氣啊...”白瑤看了眼衛莊,對方卻似乎無需她多言便露出了然的神色,“田榮要吞并三齊,看來那膠東王田市難逃此劫。”
“此劫,就是他的死劫。”衛莊道。
是啊,白瑤看向窗外,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潮編織成早市,田市錯在受封,正如韓成,亂世隻容得下枭雄,卻沒有安分舊貴族的容身之地。
“隻怕田榮如此行事,難逃衆叛親離。”白瑤輕撫着二胖,“就像當初的...韓王安一樣。”
聽到韓王安,衛莊吐納滞了一瞬,也隻是一瞬,白瑤看在眼裡。
當年她走的灑脫,聽漁叔說,她離開後衛莊過得并不好。
那時的韓王安隻剩衛莊可依,卻又忌其能,隻能背叛原本的陳詞,取消對大将軍的封賞,不僅如此,對當初羅網以他之名抓衛莊入獄之事更絕口不提。
當時的韓國,不過是塊沒那麼可口的肥肉,秦國甚至不屑一顧,将将星蒙氏一族投入對燕趙的攻伐,韓國名存實亡。
當年衛莊擊殺韓王,其中有多少是恨,怕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出生在冷宮裡的人,受的每一分欺辱,都是韓王安所賜,甚至官至軍侯,也得不到一絲公正論處。
得是有多心寒,才會殺死摯友的父王...
如今的田榮與韓王安的故事相同,隻是坐在衛莊的位子上、拿着韓王安的戲碼。攻臨淄、破膠東,欺騙、背叛、仇恨,經年的時光,永遠無法平複被所信之人刺傷的疤痕。
衛莊從未信任韓王安,卻信着韓非。
九公子絕頂的聰慧,又怎會猜不出,他那父王八面玲珑的涼薄。
隻恨生不逢時,九公子無力救國,而韓王安疲于自救。
在定陶的日子,白瑤與衛莊久住在那間寬敞幹淨的天字上房,從夏至到立冬。
這數月,衛莊尋了個練劍的僻靜處,他練劍時,白瑤就待在邊上看,有時天氣不好,二人便窩在房内觀雨下棋,白瑤從未輸過、也從未赢過。
似乎他們隻是一對尋常旅人,不長不短地落腳于此。
可也是這數月,田榮并三齊,自封齊王,遣大将軍彭城攻楚,楚軍大敗,一時間天下大動。
原以為西楚如強秦,可區區一個齊王,竟也大破楚軍。
初冬的第一片雪落在地時,項羽劍指田榮,楚齊之戰一觸即發。
沒想到比流沙和夜幕線報更先來的,是一位許久不見的故人。
這日天氣不錯,衛莊照例去那個空置許久的破院裡練劍,白瑤拿着早點,小尾巴似的跟在後頭,卻不想今日這常年荒廢的院落裡,竟有徐徐的兵刃破空之聲傳出。
衛莊推門而入,白瑤跟着,隻見最後一式結束,一襲白衣皎皎立于院中,淵虹重鑄後光彩依然,衛莊踏入院的一瞬,地上的枯葉被兩股旗鼓相當的内力向兩方推開。
白瑤微微一笑,真好,不用打掃了。
她識趣地到院角找了個地方觀賞,接下來的主角,是一對自機關城以來多年不見的老對手。
似乎感受到熟悉的劍氣,鲨齒在鞘中嘶吼不止,而淵虹也不禁發出嗡鳴之聲,絕世好劍選擇了一對絕佳的對手,才不枉重鑄之苦。
不愧是多面未對峙的鬼谷縱橫,院内内力與劍氣攪起的飛沙走石讓破老的院牆發出細細的嗚咽,白瑤後退幾步,輕輕靠在院牆上,從四面裂隙露出的劍氣便消失了。
街上一如往常,而院内劍氣如龍,撕扯、攀咬、互不示弱。
直到鲨齒咬住淵虹,一如當年在機關城那樣,空中焦灼的劍氣怒張到極緻,随後二人不約而同地放開了對彼此的鉗制。
白瑤勾唇,與其見證毫無意義的結果,不如各自謙讓,他們之間...果然與從前不同了。
衛莊收劍,“離開墨家的這段時間,你也不是沒有長進。”
蓋聶微笑着點了下頭,“你也一樣。”
白瑤眼神一凜,倏地開口,“不若換個可靠些的地方叙舊,有不速之客。”
衛莊理好大麾朝一處角門而去,那是一個不起眼的出口,後面是暗巷,蓋聶看了眼白瑤,點了點頭也跟了上去。
白瑤走在後面,到角門附近時停下,以她足見為起點,内力順着石闆擴散。
嘭地一聲、地上的浮灰都在震顫,片刻後院中四散的枯葉落回無人踐踏的模樣,在外人的氣息出現之前,白瑤離開了破院。
回到客棧,老闆特意留了二樓的雅座,衛莊與蓋聶落座後倒了杯茶自飲。
見白瑤遲遲未出現,蓋聶看向神态自若的衛莊。
衛莊剛放下茶杯,白瑤就搓着手推門而入,坐在側面給自己倒了杯熱茶,“嘶...這天可是有些冷了。”
蓋聶這才仔細看着一别許久的白瑤,“阿瑤可是去确認那些人沒有跟來?”
白瑤盈盈一笑,“...差不多,我去解決了他們。”
輕描淡寫,隻是随手為之。
蓋聶不動聲色地看着白瑤的眉眼,機關城再見與雲夢一别十數年,他都覺得阿瑤變化不大,可這次距離西楚之行不過一年,他卻對白瑤的眉眼有些陌生了。
“既然聶哥哥來了,想必我們明日一早就能動身,去膠東。”白瑤搖了下桌角的鈴,小二上來将飯菜擺好後退下。
蓋聶默了默,“...阿瑤依舊冰雪聰明。”
“所以你這次,是為了田榮?”衛莊飲了口湯,單刀直入地打斷了白瑤與蓋聶即将開場的叙舊。
蓋聶神色微動,“是,也不是。”
衛莊哼了聲,“這是受道家浸染頗深,也開始打啞謎了。”
蓋聶咽下一塊燒魚,“若為了田榮而來,我便不會離開墨家。你們有沒有聽說過...項王的隐疾?”
作為石蘭事件的核心人員,衛莊和白瑤卻在同一時間做出了完全相反的反應。
“哦?”
“略有耳聞。”
聽到對方的回答,二人吃飯的動作均是一頓。
蓋聶看在眼裡,看來這件事與小莊和阿瑤都有關系,“既然你們也牽涉其中,我們此行或許是為了相同的目的。”
衛莊喝了口茶,“不過我倒是有些好奇,你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
白瑤低頭扒飯,她也有些驚奇,照理說除了她與高月、石蘭、衛莊,不會再有人知曉隐疾之事,除非...
蓋聶看了眼認真吃飯的白瑤,“阿瑤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白瑤正要說瞎話,衛莊無聲地看了她一眼,她立刻就繼續扒飯了,“虞姬的委托而已,師哥如何?”
蓋聶見這倆人的反應,心裡一笑,面兒上還是對答如流,“是天明所托,小莊...似乎多慮了。”
是啊,白瑤偷偷翻了個白眼,除非天明那小子又俠道泛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