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成一十九年秋末,巍弘帝自九道十六州點出臣子七十餘人,令他們将府中嫡子送至序清書院受教明倫。
入山讀書,為的是斷卻血緣與河山地勢對這些個簪纓世胄的庇護。
——巍峨皇權之下豈容覆反?他們生是魏風的刀,死是魏風的魂,沒有固着一地自成一家的理。
——聖上這是扼住了四方臣的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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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風·艮州·序清山
“孽障,下馬!”
馬背上那少年郎慢條斯理地搓了馬鬃一把,這才垂了鳳眸悠悠地翻身下來。他落地後跺腳把長靴給套穩了,把腳腕旋了又旋,總算牽過缰繩把馬拴了。
他爹見他行事這般的散漫,登時打算扯嗓吼上幾聲,誰料面前卻堪堪停了輛披着绫羅綢緞的馬車。
“小侯爺,奴扶您下車。”
一小太監方自車廂中走出,便被那寒涼秋風打得一哆嗦。
季徯秩噙着笑,下車後便逆風而立,替那人擋了風。不過是笑語微微的尋常神情,卻叫人舍不得移目。
——真真應了那“仙姿玉色,世上無雙【1】”的古話。
季徯秩一頭烏發被鑲紅玉的鎏銀發冠束得很高,隻利落潑灑于那被腰封束住的窄腰之上。可他雖生就秾麗顔容,笑面卻很是疏朗,一身媚骨還無處施展便被身上那股飒爽勁兒給壓了下去。
宋易不由得感慨萬分,宋訣陵卻抱臂冷觑着,像是見了什麼宿仇。
季徯秩身後跟着下來個老太監,他同季徯秩略作交代,便徑自朝宋氏二人行來。
“咱家給宋少卿請安。”總管太監範栖稍稍屈身,待轉了濁睛瞧過宋訣陵後才笑道,“大人英武依舊,令郎也實屬玉樹臨風!”
少卿,秘書監少卿。
武将任秘書監少卿?
可謂滑天下之大稽。
宋訣陵甫聽聞那人喚他爹“少卿”便蹙了眉,可他爹卻大大咧咧地伸手在他發頂亂揉一通,哈哈大笑道:
“玉樹臨風?我瞧他那模樣,半分不及我當年!恐怕撈泥巴把臉糊個七八才更好!”
宋訣陵不搭腔,隻幹巴巴跟着笑了聲,朝範栖點了個頭。
“人老了,就連辨人都不利索了!”宋易朝前擡颔示意了番,“那位可是季家小子麼?”
“是了,那位剛回缱都不久,大人眼生是應該的。”那範栖随着宋氏二人走,輕聲應道。
宋易将那恹恹跟在後頭的宋訣陵一把扯到跟前,說:“狗崽子,整日在那煙花柳巷裡頭糟蹋日子,今兒你跟着範公公把人認一認,免得來日惹笑話,丢你老子的臉兒!”
宋訣陵将那盤了有一陣子的核桃抛着玩,敷衍道:
“成。”
宋易把不遠處那撮口打哨的兒郎盯了半晌,忽而笑起來,撺掇宋訣陵道:“哎呦!好些時候沒見着李家那小子了,你快去問候問候!”
那宋訣陵掀眼打量了那逍遙世子爺一眼,半晌才懶懶吐出一句:
“那誰啊?”
“什……那位是北頤王嫡子,喚作李迹常的。”宋易詫異道,“小時候常鬧在一塊兒的,這會兒怎麼翻臉不認人?”
“小時候?”宋訣陵挑了嘴角,似笑非笑地說,“我在缱都玩金玉,弄錦繡,逗姐兒,從哪兒認識這種鼎州來的黃沙莽人?”
宋易明白宋訣陵又在裝癡撒潑,便沒打算同他論出個是非,倒是那老太監輕咳一聲,看向道旁倆兒郎道:
“那躬腰樹樁的二位乃沈刑部尚書的一對雙生子,稍長幾分的喚作沈長思,另一位則喚作沈複念。世人常言那二位不過像了個模子,細瞧便是半分不像。那長子生得秀正,次子的生得嬌娆。宋公子心思巧,若想辨出二人恐怕不算難事。”
沈氏二人承了他們爹的桃花眼,長睫張合間皆是經年的春風,隻是他倆雖生了張柔情面容,性情卻是一無二緻的潇灑不拘,眼下正倚着樁潑墨,張張畫得像是鬼畫符。
宋訣陵打量了他二人一眼,當下分了個大概。
那沈長思是照着澄明仙人生的 ,該說是澈淨朗然,而沈複念則是照着那古畫玉雕長的,是我見猶憐楚楚貌。
然宋訣陵看罷也并不覺得稀罕,隻給他二人一并扣了個“附庸風雅”的高帽。
他爹倒是贊不絕口:“還沒長開便已是這副模樣,長大後可還了得麼!”
“何時了得與否是憑臉兒說話的了?今兒禍國的已有了那季徯秩,難不成還要再添上沈家兩筆?”宋訣陵冷笑一聲,“不過麼,缱都的勾欄我熟,他們日後要真想賣臉兒過日子,我還能……”
“你個混球!”宋易橫眉瞪眼打斷了宋訣陵,正欲将他罵個狗血淋頭,一白裳兒郎牽着馬先同他們擦身而過。
那人額間懸着一嵌了白玉的抹額,雙耳垂着玉耳铛。雖說衣裝打扮不同尋常,卻不見分毫張皇,一身雍容閑雅的氣度。
宋易瞥了一眼,咽下粗言,問宋訣陵:“臭小子,方才行過那兒郎你識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