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前他不分青紅皂白便撤了我的職,抄了我家,還要賜我三十大闆。我兒子那時還替他在北疆殺敵,我的孫子卻隻能倚着街喝西北那帶着腥氣的風!一冬一春過去,他們竟是沒活一個!沒活一個!!”
宋訣陵眸光略變。
霍生昔年乃不可多得寒門貴子,他這自陰溝裡爬出的乞兒在砍木殺豬的閑當裡,一步步鑽研出霍家劍法,叫各武門流傳千古的劍法黯然失色。後來他中了武狀元,匍匐向前,終爬上了兵部尚書的高位。十九年前,他無辜被卷入奪嫡之争,被巍弘帝摘了腰牌,最後貶作罪臣,受了黥刑。
宋訣陵不吭一聲,鋒銳鳳眸直勾勾地盯着那近乎發起狂來的老人。隻是那宋訣陵面上雖是無瀾平靜,心裡頭卻樂得近乎瘋魔。
——這世上原竟不愁恨那狗皇帝之人!
扭曲的樂意沖破他朽爛的髒腑,牽着粘稠的血絲糊在他化不淡的仇恨上頭,愈來愈濃,愈來愈恨。
他正樂着,卻見霍生一寸寸褪去了怒意。
霍生拍着髀肉歎道:“唉!算了、都算了罷!若說對這魏家山河沒有半分感情,也不過自欺欺人。誰又能心狠到放任這瞧了一生的厚土被大漠賊人踏得滿目瘡痍呢?”
霍老爹呼出口酒氣,語氣不知怎的柔和了下來,他将那布滿厚繭的手摁在宋訣陵的肩頭,說:
“既來之則安之罷!我可不能盡跟你這兔崽子吐苦水,那般我豈不真成了一老混帳了麼!說到底還是得教你些真功夫!這疆土日後便托付給你們這些小鬼了……宋訣陵,你聽老夫一句勸,你恨誰都行,你不能如我一般恨那萬歲爺!”
宋訣陵将聲聲冷笑壓在舌底,隻淡然理了理衣襟,得體笑道:
“師父說笑,徒兒怎會恨皇上呢?”
“誰同你說笑!你當我人老了便眼瞎耳聾了麼?!魏束風在北疆惹出那般大的動靜,我會不知道?你爹有多忠你最清楚,他日子過得有多難,你一天天地也都看在眼裡。”霍生加重了手上力道,仿若将千鈞壓在了宋訣陵的肩頭,“我尚且替他鳴不平,你身為其長子,豈能不恨那使他淪為天下笑柄的狗皇帝?!再說你娘謝氏……”
謝氏。
宋訣陵的眸光旋即暗了下來,可他面上到底不顯怒,隻含着笑溫聲道:
“師父,看破不說破,看穿不揭穿,如此不好麼?既然您已說穿,徒兒便沒什麼好瞞,隻當您是自己人,還跟您推心置腹。——對于魏束風,徒兒是不能不恨!”
“你恨又有什麼用?!能給你娘謝氏立塊碑麼?”霍老爹煩躁地搔起了頭發,“若算起九族,你理當也在那死人紙上頭。當年魏束風留你一命,你合該感恩戴德!這麼丁點兒大的小子,恨那狗皇帝除了徒添煩惱,又有何用?!還不如早些釋懷!!”
“九州之間,來去百年有期,頹唐起來不過幾炷香的功夫便到了頭。徒兒不願來日合棺之時心中仍舊留有積憾,謝家謀逆一事,分明是肉眼可見的蹊跷,徒兒不尋它個水落石出,愧在人間走這一遭!”
“你從哪查起?你以為你是天尊,無所不能?”那霍生瞪着眼,“老夫告訴你,你這屁大的小子,想動當年那事兒,來日恐怕死了都沒人知道!你以為當年沒人疑心這事兒?可後來呢?一個個殘的殘,死的死!”
“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1】!”宋訣陵從容地瞧着霍生,自眸裡滲出的凜冽碾平面上笑,“師父,徒兒不怕死,這案子徒兒是不能不查!”
霍生的雙眼蓦然瞪大,半晌才回過神來,他抖着唇,道:
“好……好!黃毛小子不怕掉腦袋!老夫今個兒不勸你!你且行,老夫倒要看看這廢了三年的棋你要如何下得漂亮!”
宋訣陵将身子矮了矮,辭别了霍生。
他上榻之際,那季徯秩又坐在近旁軒檐上吹笛,在他瘡痍滿布的心中灌滿了笛聲。他清楚季徯秩那笛聲易擾夢,卻沒伸手去将窗掩上,隻是呢喃着阖了眼。
“我是瘋子,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