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纏綿,一片茶白中溶入了抹紫棠。宋訣陵撐着把油紙傘,也不顧道上濕滑,隻踩穩了石子輕巧行着。
一聲鳥鳴驚動了他,他挪了傘仰天觀,隻見雪白雙翼遮住了梧桐雨,一隻信鴿正正掠過上空。
“這飛奴怎的向北飛?”宋訣陵琢磨道。
“那信鴿來處住着葉楊二姓,一個東世子,一個南疆大族,向北傳書做什麼?書院僅容每人三月一家書,這般寶貴的機會,向北傳書豈不浪費?”
“奇怪……”
宋訣陵正撐傘立于雨中沉思,乍聞身後足音亂響,他回身略窺——原來是季徯秩。
季徯秩本就輕慮淺謀,明知早秋雨多也不知要攜把紙傘,這就罷了,他師父柳契深偏也是個缺心眼的,清晨偏喚他去踏什麼秋。天公落雨也沒有先打個招呼的習慣,直叫師徒二人在山野裡痛痛快快淋了一遭。
沒轍,散了,各回各屋呗!
季徯秩跑得近了,怕給過路人衣裳上濺泥點子,隻得慢了步子。秋初衣服還沒來得及添厚,雨水便将季徯秩的身形勾了個透。
宋訣陵眯縫着眼略微打量,心中思道:“京城皆道季徯秩一身美人骨,如今瞧來,倒真不假。”
宋訣陵雖說是像個流氓般端詳人家,心裡頭卻未生半分要去給那美人撐傘的欲望,瞧那人落魄可憐也不過放他一馬沒去逗弄他。
宋訣陵欠身給季徯秩讓出道來,還親切叮囑一句:
“這雨涼,小侯爺可要保重身體。”
“是要保重身體,隻是您這會兒幹嘛扯着袖不叫人走呢?”
宋訣陵本意是不去糾纏那落湯子,哪知竟稀裡糊塗地伸出了隻手來留人。自個兒失态,他卻不慌亂,隻不動聲色地将刹那驚惶遮掩而去,歪頭笑道:
“侯爺這是去哪兒呢?”
季徯秩把身上那濕衣裳扯了扯,輾然一笑:“明擺着呢!急!您今兒就别攔着人了罷!”
“您這麼一跑,豈不是叫身子生了汗?雨又髒,咱倆一塊兒到湯泉那暖暖身子去?”宋訣陵不依不饒。
季徯秩笑着推辭:“不勞。”
雨落芭蕉,聚了葉片一掌心的水。風一刮,掌一傾,便在一旁的池塘裡濺起幾朵漂亮水花。
宋訣陵明知故問:“為何呢?”
“好歹是稷州人,含蓄!”
季徯秩眉目傳情,隻是他似笑非笑,眼珠子再那麼略微一轉動,就差沒把流氓這倆大字寫下來貼宋訣陵腦門上了。
宋訣陵笑着摩挲傘柄,手順着季徯秩的濕袖攀上去攥緊季徯秩的臂:
“都是男兒郎,論什麼含不含蓄的?”
“那沒辦法,男兒氣概事小,失身事大!”
“小侯爺懂的倒是多……我尋思着我也不是什麼見人就吃的斷袖啊?”
“是嗎?哎呦我這腦子!從前是誰嚷嚷着男女通吃來着?”季徯秩輕聲細語,蹙眉思索狀。
“嗐!這可不是得看對象為何人麼!侯爺這般的,叫人不饞都不行!難不成我偶爾嘴饞想嘗個别的口味就成斷袖了?”
季徯秩佩服地給他抱了個拳:“還是二爺您歪理多!”
宋訣陵輕佻地瞧着那些個水珠自季徯秩頸子上滑下來堆在鎖子骨處,暧昧道:
“小侯爺平日裡倒也學着點仗勢欺人啊!這會兒叫我一個賤的好整以暇地撐着傘,您這貴的卻狼狽不堪地淋秋雨,可不是貴賤颠倒了嗎?——不然我教教您?”
季徯秩揣着笑意:“不了不了,我是良家子,用不着二爺手把手地教我當流氓。”
“那我教點别的?”
“講不通。”季徯秩沒閑情招惹這個厚臉皮的,隻掙開他的手道,“我看二爺也不像個斷袖,這般繞彎子纏人,隻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
“啊呀!侯爺可是誤會我了!我不是見侯爺此刻濕漉漉的,瞧着好生可憐,這才決定要陪着您的嗎?”宋訣陵将季徯秩扯進傘來,“此時天正陰着,又是晨間,估摸着除了我倆,沒人會去沐浴。湯泉那兒有提前備好的院服,也不勞您還往屋裡跑一趟,咱倆去那兒好好把誤會解開?”
季徯秩聽着,點點頭:“我看成,那走罷。”
“欸真走?”宋訣陵驚詫。
“走。”季徯秩不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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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進了湯泉,卻隻有一柄屏風,二人分不出先後便隻能背朝對方脫衣裳。
季徯秩将他那濕得已可用來揩桌揩地的衣裳盡數褪盡,披上了一旁備着的薄衣。
宋訣陵是鼎州男兒,本沒有披衣沐浴的習慣,但見季徯秩最後還是披了層薄的,自個兒也就不大好意思去寬衣解帶卸去最後一層。
二人試着水溫漸漸把身子沒進湯泉裡去,從前口齒伶俐還要争個高下,這會兒卻不約而同地閉了嘴。
熱湯蒸得季徯秩酥膚淡粉一片,仿若嬌俏女子搽了粉。宋訣陵起初揀了個離他很遠的位子,半晌卻又自作主張挨了過來。
二人挨得近了,心跳聲清晰可聞,隻是都太平穩有力——原來他二人總把斷袖挂嘴邊,話說得輕浮,卻是實打實的沒把對方太當回事兒。
宋訣陵忽而打趣道:“适才沒機會瞧,這會兒挨近了才瞧清楚小侯爺身上的肌肉,真真是勻稱漂亮!宋某原以為您這麼張臉,鐵定配上細胳膊細腿,一身軟皮囊呢!您身上也真是香得可以。”
季徯秩将抿着的唇松了,笑道:“打小練武的,身上若皆是軟肉可太奇怪!——不是說要解釋解釋,今兒在熱湯裡都臂膀緊貼着聞香了,怎麼還不見您解開誤會?”
宋訣陵頗無辜:“我沒撲到小侯爺身上挂着,還不夠解釋嗎?”
“那該解釋的都解釋清楚了,咱倆便聊聊别的?”季徯秩溫和笑,“譬如鼎州如今局況如何。”
宋訣陵唇角也生了笑:“诶我這是被擺了一道啊?”
“瞧您這話說的!咱倆好容易解開誤會,放下芥蒂談談天怎麼啦?”季徯秩在身子上抹皂角。
“可您要問鼎州卻怎麼來問我?您許是不知,家父早調任缱都已有好些年,鼎州早非宋家溫巢,我爹一個秘書監少卿能知道些什麼?我一個吃喝等死的纨绔又能知道什麼?”
那宋訣陵眸中寒意滲出,隻借着擦拭入眼的水珠順勢斂睫,把沒抑住的寒光速速收了。
季徯秩輕笑道:“臣子有國便有家,何愁無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