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願長于天底下陰私最多的皇室宮廷,見識過各種明争暗鬥的手段,更知道人心之險惡。也許有人能夠出淤泥而不染,但,顯然不包括處于污泥中心的她。
弘德帝對嫡女明目張膽的偏愛,給李願帶來無上尊榮的同時,也帶來了源源不斷的惡意。這世上有多少人等着她登基,就有多少人盼着她死。
而她的寬厚善憐,隻是因為她願行仁善之道,并非軟弱,也并非毫無戒心。尤其在死過一回後,真君子也會因憾甯為小人。正如,她過去怨恨弘德帝的多疑猜忌,如今自己也處處生疑了。
祭天結束後,李願的名聲又差了許多。先是傳她體弱多病、神志失常,如今又多出了一條:不敬天地先祖。好在還隻是旁人私下談論,不敢傳到弘德帝的耳朵裡。
李願沒理會這些閑言碎語,回宮後,她傳召了東宮左衛府率荊元,将一小截用竹紋手帕包裹的斷香交給了他,說道:“此香不像是宮裡常用的供香,你去查查它的來曆。”并囑咐這件事不可讓第三人知曉。
荊元掌管東宮三千兵仗,祭天時一路護送金辂,當然也知道三次滅香的事。他一看這截香,就猜到了李願是懷疑有人在暗中搞鬼。而李願将香交由他來調查,無疑是将他當作心腹看待。
荊元被提拔上左衛府率的位置,還不滿一個月,手底下的人都還未服氣,李願就已如此信任于他。他激動之情溢于言表,當即叩首領命,要不是怕在李願面前留下浮躁不堪用的印象,出門時差點要蹦起來了。
荊元剛走,皇後的鳳辇就到了。
在各宮都紅牆黃瓦,擺花挂燈的初春裡,東宮還堆積着長久未清理的凍雪,再細看,庭中栽種的松柏枯黃,銀杏衰敗,幾盆山茶也被枯枝落葉覆蓋,花不似花,景不成景。
佟皇後剛扶着趙嬷嬷的手下了步辇,便皺起了眉心,越往裡走,表情越是不悅。等秋梧帶着宮女太監們迎出來時,佟皇後已大緻将東宮長信殿前的庭院環顧了一遍,心頭怒火中燒。
“内直、典設二局屬官何在?”她也不進殿,站在階前,就要問責怠惰的宮人。首當其沖的便是東宮兩坊十二局中,掌管侍從的内侍局,與掌掃灑、鋪陳之事的典設局。
秋梧惶惶跪倒,有心想要解釋,又怕再惹怒了佟皇後,隻好先去東宮左右春坊傳話。
等待片刻後,匆匆趕來的卻不是内侍典設二位司丞,而是幾位七品主薄,到了殿前後,他們紛紛喊道:“皇後娘娘恕罪。”
七品主薄與四品司丞的服飾差異鮮明,都不必來人報上名字,佟皇後便冷聲問道,“司丞呢?還要本宮去請不成?”
其中一個主薄垂着頭,應道:“回皇後娘娘,太女殿下在一個月前黜免了吳司丞、馬司丞等十六位春坊屬官,并未再指派,内侍局與典設局的司丞之位已經空置許久了。”
還有内侍局的人補充道:“啟禀皇後娘娘,不僅是屬官,東宮裡過半的宮人,都被太女殿下送到掖庭去了。東宮人手不足,下官請示過殿下,殿下說不許生人入東宮,下官們也是實在沒有辦法啊。”
佟皇後聞言,滿腔怒意皆化為了愕然。她轉頭又看向了東宮的大宮女秋梧,問道:“太女為何要遣走宮人?”
“奴婢不知。”秋梧搖搖頭。皇太女做什麼事,怎會對一個宮女解釋呢。
佟皇後與身邊的趙嬷嬷對視了一眼,前後擡步往寝殿走去。
李願沒到長信殿迎接,卻也站在了寝殿門前等候。她已經換下了繁複的儲君冕服,此刻一身廣袖青衣,外罩月色披襖,看着很是素雅。但在佟皇後眼裡,則是李願滿身的蒼涼蕭索,好似受盡了冷落。
不等李願行禮,佟皇後就紅着眼眶,握住了她的手,滿眼心疼道:“莫要在這站着了,外邊風大,快進去吧。”
李願扶着佟皇後進了内殿,又親手斟了茶後,才問道:“母後怎麼來了?”東宮常有外臣往來,未免落下後宮幹政的口舌,佟皇後一向很少涉足。
“唉……”佟皇後看着清清冷冷,不比外庭暖和多少的内殿,歎了一口氣,“母後若不來,哪知你堂堂大梁太女,竟委屈成這樣了。”
李願不解道:“什麼委屈?”
佟皇後的手悠悠指向殿門,“閉門卻掃,草木蕭疏,還不算委屈?”
李願明白了,宮殿外久未打理,景緻落敗,她母後怕是以為她被宮人蒙蔽敷衍了,要為她整頓東宮罷。她心生暖意,卻不想母後為這些小事操勞,便道:“母後,這是我的意思。我月前遣散了不少人,春坊又不敢擅自調動,隻能先将除掃之事擱置。等過段時日,我會讓秋梧去挑新人的,您不必擔心。”
聞言,佟皇後的臉色緩和了許多,但依然愁眉不展。她今日特地擺駕東宮,可不是為了東宮内務。
她想起昨日與國師玉源道長的談話,又想到今早太監來禀,說李願此番祭天多次不順,甚至險些誤了儀式……各種念頭在她腦中交織盤虬,化作了歎不完的氣。
“願兒,你大病初愈,前朝政事又多,不該再為宮中瑣事費心。母後想着,你已十八,身邊也該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