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纨绔子弟中有一人出自世家旁系,家中長輩在京為官,自如今的縣令任職後便多次巴結送禮,此地離京城并不算近,雖是那大官的故鄉,但縣令的舉動未免太過殷勤,他留心調查,竟發現那縣令是買的官,而從中斡旋者便是那位京中的大官。
賣官鬻爵在當朝是重罪,但既然有利可圖,便少不了投機取巧的人,曆代屢禁不止。而這些龌龊事挑起線頭後,再往下查便是一整團亂麻。貪污受賄,結黨營私,官場是個人情編織起來的地方,一樁樁罪狀串起來,罄竹難書。
不知什麼時候,他暗地裡做的事被人知曉,那一晚,舅舅拎着壺酒走進他的書房邀他同飲,酒過三巡,舅舅總算說出他來的目的,讓他不要再執着追查那些事情,将那老漢打發回家,勿要再攪擾這些是非,那不是憑他一己之力能對抗的。
他想不起來那時他究竟是如何反駁舅舅的,大抵也不過是些為人為官當尊道守法,為民請命之類的話,他氣極,不服氣地說道,定要徹查此事,有惡必誅!
舅舅氣得摔了酒杯,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他不識好歹,這麼多年仍是學不會,他以為是誰給了他們母子衣食無憂的生活?又是誰處處替他打點周旋他如今才能坐在這個位置,做着他想做的事?是他最鄙夷的人情金銀!若非自己幾次從中調解,他得罪了那麼多人怎麼會一直相安無事?武功高強又如何?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不用刀劍殺人的方法數不勝數,就是他能護得了自己,又怎麼能将身邊所有人都護周全?他怎麼就是不懂,他站在絕對的公理與正義上,也意味他站在了人世的對面,這世間就沒有過真正的公平!
他愣住,這幾年來,舅舅還是第一次用如此嚴厲的态度同他說話,他也無法否認,他能有今日成就,少不了舅舅的幫助。可他不明白,那他從小到大的堅持又是為了什麼?
那些他閉上眼睛不願去看的,堵住耳朵不願去聽的,才是這個世界的真實,他不願妥協的真實。舅舅說的,他豈是真的不懂,豈會從來沒有懷疑過?隻是他沉溺于壯志得酬的自傲中,自欺欺人地不敢深究罷了。如今包裹着餘燼的紙便無情燒盡,他看着滿目狼藉,突然說不出話來。
是了,他不過是個承着舅舅好意,還理所當然的白眼狼罷了。他捂住自己的耳朵,以為自己正直無私,他捂住自己的眼睛,以為自己濁世獨行,堅毅無畏,隻剩一張口,口吐狂言,自命不凡。
或許也察覺自己的失态,舅舅頓了頓放緩語氣告訴他,這個世間從不是隻有是非對錯,并不是所有正确的事都是好的,所有的善事也并非都是正确的,就如他的父親……
聽到父親的名字,他的手不自覺抖了抖,但不知是舅舅沒注意亦或是故意的,舅舅并未停下。
他的父親一生清廉,卻太過愚蠢木讷,光是清廉有何用?不願同流合污,便處處受人排擠,想要為民請命卻又顧這顧那,懦弱無能不敢站出身,終是一事無成。在其位,無力做好其職,又有幾個百姓感激他?
事無絕對,有時正确與否不過是手段,心存善意,得果為善,才是真善。逆流而上者,注定遍體鱗傷,随波逐流才是聰明人的做法。
後面舅舅似乎還說了很多,但他記不清了,隻記得舅舅走後他看着桌上的聖人之書突然覺得可笑至極。
他走上前,翻開書頁,看一頁便撕一頁,一頁又一頁,一本又一本,直到累了,再也撕不動了,他看着滿地的廢紙終于大笑出來。
他笑得聲嘶力竭,笑得痛痛快快,笑得滿心迷茫。
假的!都是假的!
什麼是非對錯,什麼善惡黑白,他分不清!
一夜未眠。
天剛亮,他用冷水洗過臉,緩緩向老人的居所走去,第一次,他的決心動搖,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才好。他期望在看到那個悲慘的老人家後,他能清楚他接下來是否該繼續下去,即使如今事情已經敗露,他後面的行動必定受阻,甚至,引來殺身之禍。
可推開門,他隻看到那個老人趴在血泊中,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他忽然間懂了,為何昨晚舅舅特意前來要他不要再牽扯其中,又為何會仿佛對種種事情了然于胸,原來舅舅也和他們是一樣的。
他走過去蹲下,替老人阖上眼。
如果法度無力懲惡揚善,他或許還能做些什麼,心存善念,得果為善,那是否意味着以惡制惡也是一種善?
他不知道,但他想做點什麼,對也好,錯也罷,他想知道自己是否還是活生生的人?
後面的日子,他替老人料理了後事,帶着棺木回到老人曾說過的家,黃土的泥瓦房破敗孤寂,他敲響門,好半天才有人來開門,是個瞎眼的老婆婆,滿頭白發,步子顫顫巍巍。
他沉默了很久,向老婦人說明經過,隻是沒忍心告訴她,她的丈夫是被人滅口,他說,是出了意外。他說,對不起。
老婦人沉默地撲在棺木上,一遍又一遍用手撫摸棺蓋,短短半年,家破人亡,她已經連一滴淚也流不出來了。
留下身上所有的銀兩,他走上街道轉了轉,停在縣衙門口。
他無法說服自己,什麼“随波逐流”,已死之物才随波逐流,他還沒死,怎麼随波逐流?
當夜,他潛入府中取下那草菅人命的縣官頭顱,他發過誓,若天地不仁,他便來當這“報應”!
幾日後,他前往京城,殺了那貪污受賄,賣官鬻爵的高官,将所有罪證留在現場。
他覺得,自己也應該留在現場的,法便是法,無論出于什麼理由,違法者便該接受相應的處罰,可當聽到被驚動的人快速跑來的腳步聲時,他鬼使神差地逃跑了。他四處逃竄,卻不知道為了什麼。有時候他會問自己,為什麼還沒瘋?有時候他會問自己,為什麼還不去死?渾渾噩噩,日複一日。
那年初雪,他潦倒街邊,蓬頭垢面,來往的路人似乎沒誰認出他究竟何人,直到一輛馬車緩緩停在他面前,他懶懶擡眼,錦衣大氅的小公子撐了傘舉在他頭頂,他冷笑:“多管閑事。”
那小公子也笑,蹲下身一手杵着腮幫:“要找點活做嗎?包吃包住,月錢好商量。”
“有病。”他擡手掀翻頭頂的傘,掙紮着爬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了。
那小公子也不惱,蹲在地上擡頭看他:“如今益甯刺史關押受審,你不關心一下?他是你舅舅吧。”
他目光驟冷,攥住對方的衣領逼問:“你是誰?”
那小公子被他扯了個踉跄,也不掙紮,輕松道:“丞相邵璟獨子,邵洺。”
“你想做什麼?抓我回去?”
邵洺無辜攤手:“你看我像能抓你回去的人嗎?隻是想和你做個交易罷了。”不等他詢問,邵洺接着道:“益甯刺史的官位是保不住了,但命我還是能替他留下的,相對的,你得把你的命賣給我,如何?考慮考慮?”
他松開手,低頭想了很久:“無所謂,反正這條命我也在猶豫還要不要,如果你能做到你所說的,交給你處理又何妨。”
“爽快。”邵洺眉開眼笑。
上了馬車,車輪緩緩滾動,他突然想起,試探着詢問邵洺:“這世間當真沒有真正的公平嗎?”
那年紀明顯比自己小的小公子看着車外景色笑了笑,道:“公平與正義是絕對的,我們隻能相信,也必須相信他是絕對的,可善惡,未必。人世百态,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看清,不過都是虛妄。”
魚線微顫,俞千戈提起魚竿,本已上鈎的魚兒拼命掙紮了一番,在俞千戈将它拎上船前重新掉回水中。俞千戈看着光秃秃的魚鈎,歎了一口氣:“回去吧。”然後瞥了一眼縮在火爐旁的邵洺:“免得你凍死了沒人養我。”
邵洺啧了一聲,瞪着俞千戈不想說話。
俞千戈定力極佳,放好魚竿鑽進蓬内,就着溫暖的爐火閉目養神,絲毫不管邵洺不滿的眼神。
雪落,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