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長輩們表達喜愛的時候,大多都會以儀式的隆重程度表現自己的重視度,沈雲澈十八歲以前每年的生日會都會變相成為B市的商業交流晚會,會有各種各樣不認識的大人們前來祝她生日快樂,帶來的禮物能堆滿一座屋子。她一直不明白這樣的生日會對自己來說有什麼意義,直到後來上了大學後她才說服了沈昱把生日會的權利過度到自己手裡。
“珍惜現在平靜的生活吧,以後不會再有了。”沈之渺戲谑地留下一句宛如谶言的話,挂斷了電話。
她又做了那個熟悉的夢。
熟悉的卧室,熟悉的陳設,熟悉的侍女,連屋内熏的崖柏香氣也熟悉得令人懷念。
沈雲澈像一抹幽魂一樣飄蕩在這間古色古香的屋子裡,她知道,如果那個卧在榻上病恹恹的女人沒有起身出門,自己也沒有辦法走出這間屋子。
可她看不清這個女人的臉,隻是覺得她的聲音莫名的熟悉。
她觀察很久了,對方的生活枯燥得乏善可陳,她似乎病得很嚴重,就連崖柏也壓不住卧房裡苦澀的藥味,侍女們對她且憂且懼,小心翼翼地像對待一盞破碎後又拼湊起來的琉璃燈。
她們喚她殿下,言行舉止無不恭敬乖順,卻不敢多言,除了日常的擺膳和吃藥,沈雲澈聽得最多的便是那幾句:驸馬今日又來了,在小門外候着請安;又或是,葉大人當值回來,路上買了些糖餅果子,請殿下嘗嘗鮮;若遇上時令變化,則會再附上一些别的花樣,例如,北園的梅花開得正好,請殿下賞臉去瞧瞧,若是沒興緻,驸馬親自折了最好的幾支送來;晨醒昏定,驕陽風雨,總是雷打不動地遞拜帖過來,可種種熱絡的請安始終沒能換來屋内人半句回應,送來的各式新奇玩意連瞧也沒瞧就揮手讓人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
其中,隻有每日遞來的請安的帖子有幸能送到對方手上,素紙上的内容不多,詞藻也隻能算質樸,結尾總是一成不變地落着一行隸書——“臣嘉藍奉敕書”。時而有貼身近侍替她進言,請殿下見一見,亦或煩了,就請驸馬不用再遞請安帖過來,對于這些話,那位總是閉門不出的殿下皆不置可否,隻歎了一句,“她想遞,就遞吧,我囿于此地,就當寥解煩悶吧。”
同樣視角被困在這一處的沈雲澈想着,你既然也嫌成天悶在屋子裡煩,卻為什麼不去見見這個心心念念你的人呢?縱使你恨那些向你下毒并逼迫你困頓至此的人,可少年人赤忱的真心又有什麼錯,被你如此摒棄?
她替門外日曬雨淋的葉嘉藍不滿,也為屋内人的苦病纏身惋惜,這小小的一間别院,困住了女子本應盛放的青春華年,那些未竟的志願和血仇,全都在這四四方方的圍牆中,化成了空想的泡影。
所以,她又怎能不恨呢?
就當沈雲澈以為今天的夢也同往常一樣,在那人喝完藥睡去後結束時,沒想到對方今日卻突然改了主意。
托着漆盒的侍女驚訝得瞪大雙眼,似乎是見到太陽忽然從西邊升起一樣,連忙回到:“殿下、殿下方才是說——”
“外面日頭不錯,孤想去瞧一眼北園的海棠開得如何。”那人素手執杯,将剩的半碗藥遞了回去,淡漠的嗓音尾調泛着點愉悅的氣息。
底下的人歡歡喜喜地跑去準備出門的衣衫鞋襪。沈雲澈愣了愣,好奇地去瞧那人的神情,卻怎麼也看不清,對方似乎察覺到了異樣,隻見她伸出兩根手指在空中輕輕一彈,沈雲澈的視野便一陣天旋地轉,等到她再回過神來,驚異地發現自己竟然附在了這位不知名的女子體内。
太荒唐了。
僅僅是去隔壁園子裡賞花,也不需要太多準備,沈雲澈被人侍奉着換上梨黃色的外衣,四五月的天氣正宜人,可這具身體卻涼得連她這縷魂魄都覺得寒冷。她繞過門前的影壁,往那常年緊閉的側門走去,随行的侍女低聲請示道:“殿下此去北園,是否需下人前去通報驸馬一聲。”
沈雲澈聽見這具身體的主人說道:“既是去人家的地方,豈有不告知主人的道理。你且去通禀,孤慢慢走就是。”
侍從雙手交疊行了一禮,領着人小跑着往北園趕去。沈雲澈随着她緩步邁過别苑的石階,再往前穿過一間廂房,便到了葉嘉藍居住的北園,兩處院落相隔不過幾十步,往日裡卻仿若隔着天塹。
北園規模不大,整體呈狹長的方形,四周以回廊相連,中間架設一方練武台,四周栽滿了各類花草樹木,放眼望去滿園春色,襯着演武架上寒光四射的刀兵都帶着點旖旎顔色。
一串急促的腳步聲從右側偏門由遠及近,沈雲澈循着聲響望去,隻見一個穿着青色短衣的女子急急地向她奔來,而方才去通報的侍女,忙不疊地跟在後面。
“殿下──”那女子遠遠地喊了一聲,清脆的嗓音像鮮嫩多汁的春筍,讓人聽着便為她高興,“臣不知殿下今日移駕北園,有失遠迎!”
這人腳程極快,落地聲音又輕,像山裡的鼬鼠,不多時便蹿到了沈雲澈面前,隔着四五步的距離向她行禮,“聽聞殿下來北園賞海棠,臣已讓人去備茶點了,其餘還有要的,請殿下随意吩咐。”
說罷,她擡起臉,面上是少年人掩不住的欣喜,這張熟悉的面孔遠比沈雲澈見過的更為稚嫩,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給本身溫潤精緻的五官添了幾分野性。而最為不同的,便是那雙淺色的眼睛,十八歲的葉嘉藍眼底像是藏着一汪永不幹涸的泉水,望向她時奔湧着取之不盡的愛意和熱情。
“葉大人有心,今日孤心血來潮上門叨擾,隻是想瞧瞧這海棠開的如何,茶點和别的也不用備了。”
沈雲澈聽見“自己”如是說道,如一道涼水潑在對方身上,葉嘉藍臉上的笑意收斂了幾分,眼神仍熱切地落在她臉上,亦步亦趨地跟上來,“殿下想來看海棠來便是,這府邸本就是殿下的府邸,何處能談得上叨擾。隻是我一介武人,不善待客之道,怕怠慢了殿下。這幾叢海棠,殿下瞧着若是能入眼,我即刻差人送去。”
對方聽完,喉中悶悶地響着幾聲笑,“我一來便帶走了北園的海棠,葉大人果真舍得?”
“如何不舍得?”葉嘉藍見她不信,登時挽起袖子似乎準備親自動手,“殿下想要的,我有的,自然盡數送給殿下,絕無二話。”
傻子。沈雲澈和夢境中的人同步地搖了搖頭,在心中感歎。
真是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