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這裡摸摸人臉,那裡揩揩人油。
“……”這台詞真是熟悉到他想忘也忘不了!
“女人看上了道長的臉,于是當機立斷地張開嘴巴”,夜昙稍稍停頓了片刻,突然加大了聲音,整個人也向少典有琴那湊過去。
“……”鬧得神君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他自是以為她又要親他。
“……啊嗚一口,她就把那道人的頭給咬了下來。”
誰知,夜昙突然就退開去,又抖了抖自己的皮影,還試圖将兩個皮影的頭重疊在一起,以示吞咽的動作。
“啊?”神君是完全沒料到,故事既不是如他想象中那般柔情蜜意的展開,也沒有朝着他以為的绮麗方向發展。
反而充滿了意料之外的血腥。
“……要不要這麼狠的啊?”戲才剛開始沒多久呢,女主角就把他手裡的這個男主角的頭都給啃了,那還怎麼演啊?
莫不是他想錯了,道士不是男主角?
不對啊!
神君看了看手中的皮影。
這個分明就是那一堆男角裡最帥的那個嘛!之前他是沒有情的時候也拿它當男主來着。
這不是男主的話還有誰能勝任男主?
所以……
她又在耍他!
“那人家可管不着的~”夜昙一副無賴語氣,“沒有情呀~考驗你智慧的時候到了哈~”
“……這道士……這道士”,神君頓了一會兒。
他在思考,究竟怎樣才能把這個脫線的故事重新拉回到動人的愛情主題——人鬼情未了上。
可是,現在故事裡的女妖精都吃人了。
這……也太重口了。
“這道士沒了頭顱……血流如注,鮮紅的血液染紅了他身上的白色道袍……”
說到這,少典有琴又露出一派為難的神色。
“他的頭雖然被吃了,但是由于法力高強,手卻還能動……”
他想不出後面應當如何發展,就隻能先潤色一些細節。
“于是他就一把就抓住了那女妖怪的脖子”,夜昙接得很快。
她一邊說一邊還松開一隻手,去夠桌上的朱砂顔料。
就在夜昙興緻勃勃地為神君手中皮影塗上紅色以配合劇情之時,那廂,少典有琴還在各種羅織情節。
“……道士将那女妖精的頭按在自己仍然血流不止的脖子上……”
既然都要死了,那不如就死個幹淨吧?
神君動了動自己手上的皮影,“他用了最後的法力,在空中寫下一行文字——放下屠刀,懸崖勒馬。”
助人修行,某種意義上,就算是死,也能死得其所。
“……他是喜歡她的,對嗎?”夜昙終于從這個鬼故事裡讀出了點什麼。
她抽走了少典有琴手中的皮影,在手裡把玩着。
看來,女妖精終于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事了。
“是……吧”,但故事發展成這樣,他也說不好了。
“女妖怪看了看空中的文字,又看了看不再動彈的道士,并不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夜昙癟癟嘴,并不打算接受這個設定。
“在她看來,這道長不過是因為她夠美,所以見色起意罷了。”
要是女妖怪不夠美的話,道士還會愛她嗎?
反正她是沒在話本子裡看過一個長得醜的女主角。
不過,反過來也差不多。
男主角也絕對不能醜。
“或許……一開始,隻是單純地想幫助她吧?”但他覺得,之後沒那麼簡單。
不過,按這故事的發展,任他想象力再豐富,也不可能拗出個感天動地的凄美愛情來。
“而且我想,道長也是為了渡她。因為這就是他的職責。”
“……”
“女妖精……”夜昙本來是想讓女妖精在道觀之中大殺四方,再拍拍屁股走人的。
但聽了少典有琴這話,她突然就又改了主意。
“女妖精她不小心被空中字符放出的光芒照到,身體便開始消失。最終,竟是連模糊的影子也沒有剩下。”
“……”
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因為即使再編出其他戲文來,主角也變了。
留給他的,可能就是些收尾的工作了吧。
“沒有情,你說,故事裡的書生為什麼會愛女鬼、女妖怪呢?”
夜昙還在想過去看過的那些話本們。
他們可沒有什麼職責,那一定是見色起意!
“大約……是因為書生太孤獨了吧?”
“所以會幻想能有個紅顔知己。”
少典有琴低下頭,盯着夜昙看。
跳動的燭光被竹子反射,照着屋中兩位弄影者。
起種種影。
影戲講究的是光、影、形。
鏡光、水光、火光、陽光、月光,是光皆可。
“……”
夜昙裝模作樣地轉了轉腦袋,視線遊移起來。
他那目光……
讓她莫名其妙地有點想躲避。
屋中的氣氛有點暧昧起來。
少典有琴覺得,自己若是再不說點什麼的話,那大概就要做點什麼了。
“等等啊”,他轉過身走向椅子,“我……去把故事記下來。”
“寫的什麼呀~”
夜昙自認身後湊過去,把腦袋擱在人脖子上。
隻見他懸筆寫的是——道場中鈴兒、鏡兒一齊響,小道士沖進來,隻見一無頭的屍體挺在地下,口裡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
呦,這文筆還挺不錯,怪不得《有情俠影錄》能在獸界風行。
“不過……”
“你輸了哦!”
“可别忘了我的三個要求哦!”
要不改天她也寫一個。
她可是戰勝了沒有情哎!
就寫個新話本去賣好了~
名字麼,就叫《情有千千劫》好了,嘿嘿嘿~
“不是……我哪裡就輸了?”
故事不是還沒結束嘛!
“你沒接上來啊!”夜昙理直氣壯地叉腰:“怎麼,難道你想賴賬啊?”
“不是……”神君略有心虛,但也不好反駁。
他方才也不是完全接不下來……主要是光盯着她瞧了。
而且……她的故事走向真的很奇怪好吧!
他已經盡力了。
“不管不管……”
夜昙本就個喜歡耍賴皮的性子,自然不會輕易放過這種好機會。
“總之你輸了。”
“……”賭博是真的害人呐。
“那你要什麼?”
神君覺得,她無非是要錢或者要寶貝罷了。
“那……”夜昙慢條斯理地将手中的皮影人放在桌上,然後向少典有琴伸出雙手。
“抱抱。”
抱一下當然可以。
這麼想着,少典有琴就将夜昙圈進了懷裡。
不過,他直覺事情沒那麼簡單。
果然,夜昙的手一直在他身上移來移去。
移着移着,小手就悄悄移到他腰帶上。
“昙兒……”
少典有琴按住夜昙的手。
“這……不合适吧?”
“怎麼不合适了?”
“哪裡不合适了?”
“可是……”少典有琴看看自家娘子,又看看卧室,“成親……”
“哎呀,我是無所謂啦”,夜昙裝模作樣,裝腔作勢,“不過,姐姐可是叮囑了,成親之前咱們是不能見面的,到時候啊……也不知道誰會害相思病呢……”
她當然是假傳聖旨咯。
“……”
“而且啊……”見軟磨不行,夜昙就選擇硬泡。
“你别忘了咱們的賭注。”
“不是……賭注怎麼就是這個了?!”
“不管,人家就要這個!”
“就要就要!”夜昙嚷嚷着,要讓人立刻兌現承諾。
“……知道了。”
“你答應了?”
“……嗯。”她這一個個理由都有闆有眼的,幾乎讓他無法反駁。
“好耶~”
少典有琴伸手,想将夜昙抱起來,帶她回房。
不料她倒是不向平常那樣,乖乖伸手抱他脖子。
“怎麼了?”
“人家不要去房間~”
夜昙環顧四周,最終選擇在竹屋中央的一處旋轉樓梯處坐下來。
“就這吧~”
“……”竹屋被嘲風改造過,他在原先的基礎上搞了個閣樓,加了個樓梯,還改了屋頂,現在透光度很好。
理由就是青葵喜歡曬太陽。
嘲風搬出青葵來,神君隻能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如今……夜昙選的這地點,雖然他覺得有點離譜,不過……
不得不說,這倆個人的審美還是挺一緻的。
選的地方都奇奇怪怪的。
其實,神君還是冤枉了嘲風。
旋轉樓梯這種地方,沉淵惡煞都不會選。
“可是……”少典有琴跟着夜昙坐下來,此時正盯着階梯一角面露難色,“要不還是換個地方吧?”
“這裡不好嗎?”
“會疼的。”
“那你抱着我就行了啊!”某人相當的理直氣壯,順勢就親了上去。
夜昙一手撐着牆壁,一手抓着人衣襟,因為動作太大,她的手碰到了牆壁上的一個突起。
瞬間,屋頂喀喀作響,打斷了兩人的親熱。
他們不約而同地擡頭看向屋頂。
!!!
他的屋頂居然開了!
嘲風!!!
為了讓青葵随時能曬太陽,他居然如此無所不用其極!
屋頂漏了,小雨淅淅瀝瀝的,加上夜裡的小風一吹,将方才的熱意和躁動都吹散了不少。
雨滴打在二人臉上,很快就積了些細細密密的水。
此時,一股水珠正順着夜昙的臉頰流下。
神君低頭欲拿帕子,卻發現娘子的腰帶還握在自己手上,略略尴尬。
“……昙兒”,趁着給夜昙擦臉的這會兒功夫,少典有琴趕緊松開腰帶,并試圖轉移話題,“想不想看星星?”
“下雨天看什麼星星?”夜昙嘟嘴。
她要繼續!
“一會兒就會有星星。”
“……騙人。下雨天才不會有什麼星星呢!”
就算雨停了,雲也老厚了。
“我說有就會有。”
“?”要說這沒有情會照影、弄影也就罷了,他還能弄星,弄晴不成?
“……你不信啊?不信你看着。”
雖然他現在是凡人,但他有各種法寶嘛。
少典有琴自乾坤袋中掏出一盞琉璃天燈,施了個木偶衣冠術,那燈便飛向了天際。
不一會兒,竹屋上方那片雲層真的散了開來。
星光點點,繞着月亮。
但夜昙還能看見,除了那一小處晴夜,四周依舊如方才那般下着雨。
透亮的光自天頂灌入,照得地面湛若清池。
屋中見一片琉璃淨地。
沒有情原先在門窗處安置的機關魚的影子,也正好投影其中。
“是水譚子欸~”夜昙愣了一會兒,就開始低頭脫衣服。
“昙兒?”
“那我要遊泳~”
“……”
神君趕緊拉住她的手。
水非水,是琉璃地。
魚非魚,是機關影。
夜昙終是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來。
她就開個玩笑,沒想到他還能當真了。
“可是……”夜昙笑夠了,又開始盯着人的下巴瞧,“你随便改變天氣沒事嗎?”
“沒關系。”
“可是……”夜昙還是有些懷疑,“真的沒事?”
“沒事,都是戲法。”
“哦。”
那既然沒事的話……
“有情……”
“嗯?”
“你還愣着幹嘛呀!”
半天落雨半天晴。
道是無晴……卻有晴。
“哎呀,來嘛~”
“……”少典有琴低頭看向夜昙。
她的耳環反射着天穹散下的光芒,像是能織就無量色的光明網,普照世間。
釋教佛典之中,載過一種可自我表白的光影人。
影子本空無所有,不存在自性。
可眼前這光……卻真實得讓人絕難懷疑。
琉璃和價值不菲的寶石一樣璀璨。
何能忍情?
“……”到底是誰在轉啊!
被親得暈暈乎乎的某人發出如是疑惑。
她身下的台階被人施了法術,夷平了,頂光又打在她臉上。
什麼都看不清了啦!
吻落在脖子上,夜昙趁機轉了轉腦袋,視線落在側面擺的戲屏上。
他們兩個的光影,映在上面。
有點像方才那缂絲畫一般。
不過,人影被其他物件的影子隔斷了。
“看什麼呢?”
“好看嘛~”光幕之上的影,如波似線,大約是在真幻之間。
“……”神君施了個法,燭光便熄了。
誰讓她還這時候還分神!
星光穿透流雲射入竹屋,在空氣的塵埃中散開。
照得竹屋中擺設的琉璃花也泛出了些許虹霓之光。
花瓣呈現半透明的色澤。
就如在天界時一樣。
……
雖然這房間大多是他自己布置的,也的确助興,此時,神君卻生出了一些微妙的赧意。
他自是注重生活的,就像玄境,雖是閉關修行之所,然星光、翠竹、銀樹、雪松,一樣不缺。
但……他突然覺得,現在這擺設,這氛圍,好像也有一點像清衡的出雲殿?
但很快,少典有琴便沒心思再糾結這些了。
星辰在上,白雨銀竹吹動檐上寶铎和鳴。
在鐘在磬。
月下美人,荒誕不經,卻鮮活昳麗。
此時,他真切地認識到,自己确實是偏愛人間哭笑、風月頑冥。
那豐盈情意,燃燒不歇,潦原浸天。
優昙墜入盛大溫柔的遙岑雲樹,河星晚籁的懷裡。
萬物沉浮于光影,在人間秋水裡遙渡。
滿窗葉戰,靈澤來初。
應憐花謝恐難禁,細風吹雨弄輕陰。
小荷翻,榴花開欲然。
撐入花深處,香泛金卮,煙雨微微。
更深夜漏,風雨也在不知不覺中大了起來。
未關緊的大門被強風吹開又合上,發出的陣陣撞擊之聲,在安靜的夜裡,本應顯得突兀,卻被淋潦聲蓋過。
濯枝雨,裂葉風找準時機,自縫隙中侵入。
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一個生來明徹。
一個生來多情。
何謂枯榮,何謂雲泥,無人在意。
便隻是在金碧之中,訴盡愛語。
——————————
東風灑露,雨濕花房,會入天地春。
霁光浮瓦碧參差,銀河水,能洗得世間清。
屋中之花,自然也沐浴于星光之下。
隻恨夜來雨橫與風狂,斷送西園滿地香。
唯餘無力薔薇卧曉枝。
……
恍然間,少典有琴隻覺得,聞人那眠花宿柳的荒唐生活,似乎又回來了。
不對不對!他這應該算是“細雨潇潇欲曉天,半床花影伴書眠”。
是竹齋眠聽雨才對!
“昙兒?”
星雲垂下,光簇攏住了花。
但因春潮帶雨晚來急,夜雨一番新過,花便也一榻橫陳,毫無儀态可言。
“……可好些?”
“哼!”某人略感不爽。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啊!
“昙兒……”她怎麼又不理人了。
“……對不起,你别生氣。”不管怎樣,自己先道歉再說。
“要我原諒你……”夜昙轉了轉眼珠,拿手攀住少典有琴頸項,“也行啊,除非……”
——————————
“不要不要!”夜昙在少典有琴懷裡不安分地扭來扭去。
姿勢已經不能挑了,那地點總得讓她選吧?
“……等等,我開一下門。”
“哎呀,不用啦~”雖然人被抱着,但夜昙還是成功地踹開了門。
那動作幹淨利落,一氣呵成。
“……”他怎麼沒想過,小沒的密碼機關對于暴力拆卸其實沒什麼抵抗力。
“……為何一定要選這?”少典有琴不解地看看懷裡人。
竹屋的密室裡陳列的是黃玉翡翠、青銅古玩。
地上的六壬天盤中央刻有北鬥七星星座,外有二十八星宿環繞,裡刻十二月次。
然中央則再無金光瑞彩銀葉,唯有一張空蕩蕩的桌子。
“你方才輸了哦!”
“自然都得聽我的!”說着,夜昙便啃上少典有琴脖子,用舌尖開始舔舐他的喉結。
“你……做什麼呀?”該不會是真的想要咬掉他的頭吧?
“因為……”夜昙繼續空言恫吓。
“我要咬掉道士的頭啊~”
“可是,你之前不也是……”神君莫名有些委屈。
“不忍心的嘛!”
“那是!”夜昙的說辭張嘴就來,“隻不過是因為你脖子太粗,人家沒處下口罷了!”
“可不是因為不忍心哦!”
“你千萬别搞錯了!”
“……”神君有點恍惚。
他用手摸摸自己脖子,摸到兩排牙印。
約莫還有些甜膩膩的東西……
和她嘴裡的味道一般無二。
是了,她之前吃了糕點零嘴了。
“昙兒,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記得。”少典有琴抱着夜昙走近那堆過金砌過玉的桌子。
“什麼?”
“惹你生氣,是我不對……但,你要相信,我……都是有苦衷的。”
“所以……”神君斟酌着開口,“不管什麼時候,你都要給我解釋的機會,好嗎?”
“不好不好!”夜昙一副蠻不講理的樣子。
“……你……”神君隻好繼續連哄帶吓。
“你不肯原諒我的話……”他湊近她耳畔,低聲道:“就不怕我直接把你關起來啊?”
“哼!”夜昙一臉“有種你就試試”的表情。
她身子抵着桌子邊沿,全賴他支撐着,然氣勢倒是依舊足得很。
“好了……”神君終是敗下陣來。
“那我都聽你的,莫要生氣了。”
“這還差不多~”
夜昙擡起一腳,搭上身前人的肩,另一腿又盤上人脖子。
一副頤指氣使的樣子。
神君順手替她揉捏起來。
“腿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夜昙一時沒反應過來。
“剛才不是抽筋了嗎?”
“人家哪有!”夜昙依舊嘴硬。
“根本就沒有啦!”
“切~”
“……”神君被自家娘子那“就憑你啊”的眼神刺激到,迅速将人放在桌上擺好,自己也與之相向而坐。
身體相接,擁抱而交,若鶴交頸。
天上星象原是随着星辰之靈的心境而變。
此時,屋中星陣卻也似有奇妙感應,開始旋轉、變化着方位。
然千變萬化,不離其宗。
組成金洋銀海、珠樹銀花的除了星光,還有眼前的千金之軀。
正是光明滿室。
那濃郁紫煙更是令人目眩神迷。
少典有琴微擡起頭。
密室中,各色透光的擺設裡,人影鮮明地閃爍着。
這萬華鏡裡,繁絲金蕊,太過清晰,又面面俱到。
隻消一眼,他就有些經不住,便再低下頭去。
當初,沒有情為了更好地欣賞桌上金銀,特地設置的各種聚光陣,包含地上機關消息、架上擺設等等。
如今,光束集中于房間正中的光明之地,蓮華淨土。
美人的背脊泛着如膏如玉的光澤,熠熠生輝,弧度完美到令人心碎。
此處……正是琉璃之洲。
隻是……
之後,若她不願再讓自己停留……
他又該去往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