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吃多了,又被馬車颠的。
……說到底,這位也還算是個金枝玉葉啊。
玄商君第一次有這樣的實感。
終于,吐得七昏八素的夜昙搖搖晃晃地縮回腦袋,整個人都癱在椅子上不吱聲了。
“公主,過來吧。”
少典有琴終是看不下去,擡起夜昙的腦袋,放在自己腿上,又拿出帕子替孩子擦嘴。
“這樣有好點嗎?”
“不知道……”夜昙将臉面向他腹部,眼睛咕噜噜地轉,不知在想些什麼。
“轉過去。”她的腦袋被人撥向外側。
“幹嘛啦!”
“朝外睡。”他可不想被人盯着奇怪的地方,“眼睛閉起來,睡着了就不難受了。”
“……哼!”
過了一會兒,随着馬車的一搖一晃,夜昙真的睡着了。
玄商君撩開車簾。
此時,他們的車隊正行進在山中。一路上,樹木郁郁蔥蔥,亦有流水潺潺。
蓦的,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又落在地上不動了。
“那是……”
玄商君凝眉。
據他剛看過的某本書記載——山間生活着一種野獸,樣子類似兔子,卻長有鳥嘴,還有鹞鷹的眼睛和蛇的尾巴,一看見人就躺下裝死,名為犰狳。
裝死……
玄商君不由自主地低頭瞥了眼腿上的某公主。
還挺像她的。
……那書上還寫什麼了?
……它一出現,就會有蝗災。
蝗災?
不會吧?
玄商君并不想浪費一點思緒在蟲子身上,直接放下了車簾。
也不知過了多久,夜昙忽然感覺身體止不住地往前沖。
随後又被一隻手攬住。
“唔……”夜昙擦了擦眼角,“怎麼了?有刺客嗎?”她睡眼惺忪,有一瞬間甚至以為自己還在朝露殿。
“公主”,玄商君放下車簾子,“外面是流民。”
按照暾帝的意思,他們這次也算輕車簡從、微服出行了。
如今,車隊正被一群震後流離的饑民包圍着。
不過……暾帝亦随侍了不少護衛,想來不會有事。
他想,官府也不可能真的心大到不派任何人護駕。
“啊?”夜昙趴在少典有琴身上,抻着下巴,伸手掀起簾子一角偷偷往外張望。
隻見穿得破破爛爛,臉上灰撲撲的人群正圍着最前面的馬車,烏壓壓一片,男女老少都有。
“他們真的不會沖過來嗎?”
“公主,沒事的。”
事情正如少典有琴料想的那樣。
最終,官府派來的兵丁出手,驅散了那群圍着馬車的流民。
他依稀聽到,那些官兵并不分老弱婦孺,一概将流民定義為“暴民”,說是要抓回去吊在城牆邊示衆。
具體如何了,玄商君也不得而知。
他們的車隊已被引去附近最高規格的驿館下榻。
因為是個不受歡迎的災星,表面身份還是青葵公主的丫頭,夜昙沒資格上桌,她被仆從們安排在房間裡用飯。
“笃笃笃——”門被敲響了。
“飯來啦~”夜昙甩了甩腳,看向少典有琴。
意思很明顯,就是讓他去拿飯。
“……”這事玄商君已經習慣了。
何況夜昙的腳并沒有好全,他更是自覺自動地承包了一切瑣事。
“我來開我來開~”
夜昙搶着打開食盒。
“這是……什麼啊?”
“!!!”
此時,房中兩人正對着打開的幾層食盒傻眼。
“這……是不是蟲子啊?”夜昙用筷子夾起一隻金黃的蟲狀炸物,舉到燈火下細看。
“看那樣子就是蟲子啊!”玄商君的聲音罕見地有些波動。
“……我聽說,西南地方的人們很喜歡吃油炸蟲子,沒想到是真的欸!據說肉質很是鮮美呢!”
說着,夜昙的目光便瞟向玄商君。
“小玄子,你不認識這菜嗎?”她啧啧稱奇,“你不就是從西南那邊來的嗎?”
“我還以為你吃過呢!”
“……”就算青葵公主給他的新身份的确是西南某部族的子弟……
“我不知道!!!”他才不想知道這種事情!!!
“啊嗚……”沒等玄商君繼續嫌棄,夜昙便将那金黃噴香的蟲子扔進嘴裡,嚼吧嚼吧吞了,還舔了舔嘴唇。
“味道還可以……小玄子你也嘗嘗看。”說着,她又夾起一隻蟲子。
“等……”
玄商君到底有些害怕那蟲子。
但天界神族何等清傲,怎會容許自己有半分失态?
“我不吃肉。”電光火石間,有無數推拒理由在他腦海中閃過。
“哎呀,你嘗嘗嘛~”夜昙将筷子怼到他嘴邊,“凡事都要勇于嘗試啊小玄子!”
“不……不必了”,玄商君相當激動地站起身來,帶的桌上的碗碟都有些搖晃。
“小玄子你不吃飯啦?”夜昙狐疑着打量他。
“多謝公主美意,我……不是很餓,咳咳……”玄商君以袖掩面,“時候不早了,我去給你打些水來洗漱。”
方才自己太激動,希望她不要看出端倪才好。
“……”夜昙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筷頭,沉默了一會兒。
恍然大悟。
“你不準走!”她語帶威脅地看過來,“難道你想我這個傷員來追你嗎?”
“過來!這是本公主賞你的!”
“……”
二人僵持之際,樓下傳來了一陣騷動。
“把廚子叫過來!”
“出了什麼事?”夜昙看向房門。
“我去看看!”玄商君終是找到了合适理由逃脫夜昙公主的蝗蟲賞賜。
少典有琴大約出去了有一盞茶的功夫,後又帶着一個食盒返回房間。
“到底怎麼了?”此時,夜昙公主已經将一盤炸蝗蟲消滅了一大半。
别說,還怪有滋味的!
“公主,你吃這個吧……”這食盒是他剛從廚房裡拿的。
當然,他也順便打聽了外面究竟發生何事。
“……”玄商君望了望夜昙面前的盤子,臉上浮現出一言難盡的神色。
“公主你……還吃得下嗎?”
“當然了!”小看她!
“那蟲子對本公主而言不過開胃小菜!”
“公主”,玄商君掀袍坐下,倒了兩杯茶,“聽廚房的師傅們說,不知是誰改了呈送給暾帝的菜單。暾帝見飯菜中有蟲,龍顔大怒,就要問罪掌廚之人。”少典有琴邊說邊将食盒之中的菜擺出來。
“後來青葵公主求情,暾帝才放了人。”
“所以……是有人故意改了菜單……對吧?”夜昙往嘴裡塞了口肉。
雖然都是肉,她還是喜歡大塊的。
蟲子什麼的,還不夠她塞牙縫了!
“是啊,沒人會把蝗蟲呈給皇帝。”玄商君夾了一口米飯放進嘴裡。
所以,應該是有人暗中替換了菜譜。
“誰幹的?”
“……是好事之人吧?”
是不滿當地官員?或是不滿暾帝?故意拿這道菜來惡心他們?
蝗蟲……
難道此次地震真的已經引發蝗災了?
雖說此地有流民圍車,可他們的車隊經過的那些街道,還是井井有條的。
莫非是……隐瞞災情不報?
“噢。”夜昙忙着吃肉。
說實話,看離光旸吃癟,她還是很開心的。
“你也吃啊~”夜昙夾了筷青菜放到少典有琴碗裡。
“……多謝公主。”
不過,離光氏的政事,也輪不到他來插手。
奈何世間事,與願違者,十之八九。
翌日,就在車隊整裝待發時,意外突然發生了。
暾帝并着青葵才走出館驿門,準備上車,就聽到一陣嗡鳴聲自遠而近。
天色還漸漸黑沉了下來。
“救命啊——”
“快逃——”
有百姓開始奔走呼喊。
“天狗來了!快跑!”
“護駕!”所有人都以為是天降異象。
訓練有素的士兵們不多時就已列隊完畢,将離光旸和青葵護在隊伍中心。
“這這這……這是怎麼了?”暾帝有些慌亂。
先是地震,又是天狗食日,他名聲還要不要了!
“父皇,您别急……”
一旁的青葵正忙着安慰他。
“許是百姓誤傳……”三人成虎的事情也很常見。
不多時,衆人便發現了真相。
先前,随着太陽高升,已是有一陣陣炙熱到令人窒息的大風,自南方吹來。此時,風已熱得有如爐門中沖出來的一般。
灼熱的空氣帶來了騷動。
人們的目光定格在遠處天空。
……原是一群飛蝗正在過境。
成群的蝗蟲黑壓壓的,擠得半邊天都黑了,如烏雲密布,沙塵風暴,遮天蔽日。
一開始喊着“天狗食日”的百姓這會兒個個臉色慘白,驚惶四竄。
慘叫聲、翻滾聲,此起彼伏。
往常,據說隻要制造出巨大的聲響,使空氣産生強烈的震動,就足以趕走蝗蟲,阻止它們降落下來。
“哇啊——”
有蝗蟲順着人們大張的嘴巴飛了進去,還有的在啃咬他們裸露在外的皮膚。
“後隊變前軍,回館驿!”禁軍統領願不聞正高聲指揮着士兵。
意識到危險的禁軍護着暾帝和青葵往驿館撤退。
“葵兒,快走!”被暾帝拉着的青葵一步三回頭。
“父皇等等……昙兒她……昙兒!”
夜昙才剛走出驿館沒多遠,這會兒正對着天空發呆呢,就聽到身後有人在喚她。
“公主,快進來!”
玄商君站在驿館門口,沖她招手。
他是替她去取忘在房間裡的零嘴才會晚了些出門。
“來了來了!”夜昙一瘸一拐,走得不是很快。
“……”少典有琴看了看她身後的天空,最終決定沖出去拉她。
二人進來後,侍衛便“啪”地一聲關上了門。
暾帝等人已被護送回了房間。
見夜昙也進來了,青葵身邊的内侍趕緊上樓,去彙報情況。
“呼……”夜昙扶着牆壁直喘粗氣。
這漫天的蟲子起舞,她從沒見過。
夜昙歇了一會兒,又直起身子,忍不住将腦袋貼在窗戶紙上向外張望。
有蝗蟲撞在窗戶上,噼噼啪啪的,像下雹子。
吓了她一跳。
“公主!”玄商君很是擔心那搖搖欲墜的窗戶,暗中捏了個訣加固。
“我再看一會兒……”
隻見熱氣騰騰的天空中,一朵黃褐色的雲自天邊而來,稠稠密密的,就像冰雹凝成,夾帶着暴風驟雨,擊打着千萬枝丫葉片,發出呼呼聲。
蝗蟲靠着幹硬的翅膀彼此支撐,傍依在一起,成群結隊地飛翔。
這塊雲勢如破竹地前行,在地面投下了一大片陰影。
隻一瞬間,它的邊緣又散成絲縷,一道裂縫橫空出世,有如一陣驟雨初降。
緊接着,整塊雲爆裂開來,蝗蟲如一陣冰雹密密麻麻地傾盆而下,分散下落,須臾間,便布滿空中。
那些蝗蟲粗壯粗壯的,大小猶如手指,鋪天蓋地,一望無際。
不一會兒,仍在街上的人身上就停滿了蟲子,像是穿了一身又硬又厚的盔甲。
這景象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夜昙看着街上模模糊糊的黑色人影,咬了咬嘴唇。
她剛發現,還有孩子在外面。
不是很起眼,但路邊那小小的籮筐在抖,裡面一定是人。
此時,那筐子邊已聚集了很多蝗蟲。
“……”她記得,那是街邊一處賣菜的攤位。之前等車隊出發時,她不經意瞥見過那攤主——是個婦人,想是帶着自己的孩子來賣菜的。
如今,婦人也不知道哪裡去了。
那孩子是被她丢下了嗎?還是她……已經死了呢?
夜昙将手放在門栓上。
她自覺不是一個心軟的人。
玄商君顯然注意到了她的動作。
“公主,你怎麼了?”
“你看那邊……”
“……”少典有琴順着夜昙手指的方向看去。
“要救人嗎?”
“唔……”
“……”
此時,猶豫的不隻夜昙一個人。
“……我去吧。”再怎麼樣也不能讓她去吧。
玄商君轉頭環顧四周,迅速拿了店中牆上挂着的一件鬥篷,披在自己身上,又問周圍士兵要了一個火折子及火把。
“給我!”夜昙跳起來想搶。
“……你别胡鬧,好好待在這裡。”
“可是你不是怕蟲子嗎?”夜昙還在蹦跶。
“而且本來就是我想救人啊!”
“你……”被戳中弱點的玄商君有些驚愕。
還是被發現了?
“怎麼了?你是不是覺得承認自己怕蟲子很沒面子啊?”
“……”是的。
“廢話少說。我走了,你接應我!”
趁着玄商君愣神之際,夜昙一把奪過他手上的裝備,拉開門,沖了出去。
“等……”
不知是不是因為沒有趁機幫她實現一個願望……總之,他多少有些失落。
就夜昙開門的那麼一會兒功夫,已有幾隻蝗蟲從門裡飛了進來。
玄商君條件反射般地關上了房門,自己則沖向夜昙所在的方向。
“哎呀,你怎麼來了!”夜昙将自己的鬥篷披到玄商君身上。
“公主,你掀那籃子,我抱孩子。”
他怎麼可能讓個女娃娃去冒險?!
不過……她在的話,自己就不用碰那個爬滿蝗蟲的籃子了!
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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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齊心,其利斷金。
孩子倒是救得很順利。
夜昙叫了個眼熟的内侍,讓人把小孩送到二樓青葵所在的房間診治。
她懶得跑樓梯。
“哎呀,我真厲害~”
夜昙摸了摸自己的膝蓋,忍不住感慨。
“公主,你沒事吧?”玄商君一把扶住她。
“沒事~不過……”
“不過什麼?”剛才真是有夠驚險的。
想到那些蟲子,玄商君還是心有餘悸。
“從前……我覺得,我是這個世界上最慘的人……”夜昙擡頭,看向二樓的方向。
其實不是啊……
“不過……”夜昙的嘴角不斷上揚,終是忍不住拿手捂嘴,“小玄子你原來這麼怕蟲子啊~~”明明就可以打赢烏玳的,真是好笑!
……她發現,他不像在沉淵時那般冷漠,心裡沒來由地高興起來,便開始戲弄人。
“我……”玄商君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幹嘛那麼不好意思啊?你早點說昨夜我就不強迫你吃蟲子了~”
“……”他才不信!
要是早被她知道的話,估計她每餐都會弄盤蟲子來膈應他!
“不過,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吧……”雖然她理解,男人大多不願意承認自己怕蟲子。
“你不是說被當作災星不是我的錯,那你也可以怕蟲子嘛~”夜昙拍拍人肩膀,以示安慰。
“無傷大雅無傷大雅~”
“……”玄商君意味深長地看了夜昙一眼,終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毛絨絨的腦袋,隻是……他突然感覺手感有點不對。
少典有琴低頭一看。
“!!!”原來她頭上還有半段蟲子屍體啊!
“噗嗤……”看着自家内侍瘋狂擦手,某人笑得一臉幸災樂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