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昙的腳步頓了頓,
開始硬扯被他抓在手中的紗帶。
她的身後,依舊有斷續呼喚傳來。
“昙兒……”那聲音疼痛也溫柔,像那些陳年舊夢中、不絕于耳的回響。
“我……是哪裡……做錯了?”
是不解,是脆弱。
“……你……說出來……我會……”
“改”字尚未出口,夜昙亦并未轉身,抄起手中美人刺,揮刀斬下。
那披帛一下斷成兩截。
随後是“铿”的一聲。
美人刺被扔在地上。
她竟是連美人刺都不要了。
“不要……咳咳……走……”
“……”夜昙腳步未停。
一開始,她根本不能理解這裡的一切。
為了不相幹的人豁出去,别是瘋了吧?
尤其,她還是地脈紫芝的濁花。
可與他相處日久,她便漸漸懂了。
可是……懂歸懂,終究也無濟于事。
夜昙終還是走出了天葩院院門。
血蜿蜒流淌,彙成小溪。
視線模糊也越來越模糊。
切切呼喚,瀕死的溫柔與痛楚,都換不來她一個回眸。
少典有琴捂住傷口,蜷縮在角落裡,血仍從他的指縫溢出。
他不斷嗆咳,終是無力地阖上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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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君?”
房門外,傳來了飛池的聲音,模模糊糊,聽不太清。
玄商君沒有回應。
飛池擡頭看了看。
天葩院的上空,此時正陰雲密布。
這是怎麼了……不太妙啊……
總不會是青葵公主又惹神君生氣了吧?
不應該呀。
最近這兩個人成天黏在一起。
“神君?”飛池叫了幾聲,試探着推門走進天葩院,“時辰到了,您該回蓬萊绛阙了。”
裡面還是沒有聲音。
人不在嗎?
不會吧?
戀愛中的神……可真是難伺候啊!
“神君?公……”最後一個字還未出口,飛池的身體克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迎面而來的芬芳氣息,看似好聞,卻讓飛池全身都僵住。
他知道。
那是血腥氣。
上神之血的氣味。
循着香氣,飛池快步跑去。
直到看見房間角落邊的玄商君。
血染紅了他的白衣,衣上星辰的紋路都顯得猙獰。
“神君!”
飛池又驚又急,忙上前試圖扶起他。
“神君您怎麼了!”
“……咳咳……”玄商君喘息不止。
夜昙的美人刺上,那不知從何而來的混沌之炁,如同渾濁的水,持續腐蝕着他的身體。
飛池雖驚慌,但也細心。他目光一掃,既沒有看見玄商君的犧氏琴,也沒有看到自家神君的清光劍。
神君遇襲,卻連法寶都沒有祭出。
這不合常理……
神君身份尊貴,身上可以用以示警的法寶不下十餘種……為何受了傷還悄然無聲?
還有,為何會是天葩院?
為何不見公主?
是不是被人擄走了用來威脅神君?
“神君,我這就去找醫官,然後将神君遇襲之事上報九霄雲殿。”飛池漸漸冷靜下來。
他猜測,可能有什麼人混進來了。
“不……”少典有琴按住他的手,“不要告訴任何人。”
“神君?”飛池扶住他,“為何?您這傷勢可不輕……”
“本君……無事”,玄商君右手緊緊按住傷口,左手扶住飛池的手臂,“你不要聲張,我們先回蓬萊绛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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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請醫官,意味着隻能自己治療。
還好蓬萊绛阙裡,天材地寶從來都不算少,自然也不缺藥材。
飛池和翰墨都被勒令噤聲,不得對外提起一個字。
他倆隻能認命地替他們家神君護法療傷。
終于,在用掉不少仙藥後,玄商神君的傷勢穩定了下來。
然而,蓬萊這裡不可能真的一點痕迹都不露。
首先,是天葩院主人失蹤一事。
關于天妃拿着自家新做好的令牌從南天門離開……一直未歸一事,二郎神曾來蓬萊請示。
對此,少典有琴選擇不多做解釋,直接壓下了。
他甚至還跟二郎神統一了對外口徑,那就是——公主莫名失蹤了。
誰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有琴,你沒事吧?”霓虹擔心地看向自己的兒子。
“咳……”神君特地清了清嗓子,又向霓虹施禮,“母神,孩兒無事。”
“真的沒事嗎……臉都這麼白……”天後的手摸上玄商君的臉。
“許是……之前修補歸墟……咳……”玄商君用手捂住嘴,試圖平複胸腔泛起的甜腥,“還沒有恢複……”
“那……你回去好好休息。”
“母神我……”他還想下界去找人呢,但又怕提這個會讓母神更擔憂。
而且,父帝可能也會懷疑。
“有琴”,霓虹的神情更擔憂了,“我知你是擔心青葵安危,你放心,此事,我和你父帝一定會追查的。然後給你,還有離光氏一個交代。”不僅是天帝擔憂的面子問題,還有人族的追究,更重要的是,她看出來了,自己的兒子相當重視這位公主。
那日,九霄雲殿的斥責,多半是維護。
“多謝……母神”,玄商君擡手作揖,“孩兒告退。”
“兄長,紫蕪送你!”
“兄長……嫂嫂的事,你别太擔心了。”清衡和紫蕪一左一右架住了玄商君。他們不知道自家兄長受傷這事,隻是将他的虛弱當作是因未婚妻失蹤,受了打擊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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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典有琴剛被自家弟妹從九霄雲殿外左擁右簇架着返回蓬萊绛阙,就看到了正在裡面咋咋呼呼的碧穹仙子。
“碧穹仙子……”玄商君并沒有什麼心情應付這位表妹。
清衡紫蕪便罷了,碧穹仙子這盛情,他真的消受不了。
“此來蓬萊,所為何事?”
“我來看看表哥,聽說離光青葵她和别人跑了!她簡直不知廉恥,表哥你……”碧穹叉着腰,氣呼呼的。
“碧穹”,聽到這話,玄商君登時面沉如水,“不可胡說。”
“表哥!”碧穹跺了跺腳,氣急敗壞道,“你到底還想維護那個女人到什麼時候呀!”
“嫂嫂可不是這樣的人!”紫蕪馬上開始維護夜昙,“你可别把人都想得和你一樣!”
“是啊!”清衡君也在一旁幫腔道。
“你們……”碧穹語結。
“我也是為了表哥不平啊……”
“本君有些乏了,碧穹仙子請回吧。”玄商君當然不愛聽這些話,卻也沒力氣和碧穹周旋,更不想聽他們幾個叽叽喳喳地吵架,便下了逐客令。
“清衡,紫蕪,你們也先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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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萊绛阙,内殿。
你到底還想維護那個女人到什麼時候呀!
玄商君的耳畔又響起了碧穹的诘問。
為什麼?自己為何還要維護她?
因為……
他相信,沒有人會憑空生起殺意。
何況夜昙那樣的聰明人。
一定有緣故的。
“神君,您還在想公主?”飛池端藥過來時,就看到了自家神君又在案幾愣神。
“飛池……你說,她會不會是遇到什麼事情了?”
“……”
這些天,神君也不知道是第幾次問這事了。
飛池歎氣,飛池無奈。
“……神君,您别怪飛池多嘴,公主若是有事,合該與您講明”,就如同剛上天那會鬧的那一出又一出般。
“或許”,飛池考慮到自家神君的身體情況,“之後,公主會有所動作?”
可是并沒有。
要承認現實,對誰而言,大概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那……是不是我做錯什麼了?”神君還在自言自語,“其實……其實她一直都敢怒不敢言,所以……”
他記得,夜昙一直對神族,還有天規都挺不滿的。
把她悶在無趣的天界,到底是自己委屈了她。
“神君,您别怪飛池多嘴,現在,大家都覺得……您是在自欺欺人。”
大家是指自己和翰墨。
唯二的知情者。
“我們覺得,青葵公主她可能從一開始就在騙您……”為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少典有琴不吭聲了。
她的确是隐瞞了許多事。
可是……那都是情有可原的。
“飛池……”
良久,他又開口道,“我知道,我不該再想她,念她。”
他應當惱她,恨她。
可是他辦不到。
心,不由己。
就如同神識們知道夜昙接近自己不過是為了複活玄商君之時,他們……他心中亦五味雜陳。
失望、無奈。
不忿、不甘……不信。
卻依舊會選擇原諒她。
“我隻是不明白……”
“若她一開始就謀算着要殺我,卻又何必救我?起非多此一舉?”
況且,界下那些往事,絕非虛情假意。
若那些都是虛情假意,是計算好的……
那就太可怕了。
“或許,青葵公主所圖之事,是必須要讓神君複生,才能做的?”飛池給出了一個非常合理的猜測。
“所以,她才會不顧一切去複活您的。”
“什麼事?”可回來之後,夜昙從來沒有要求自己為她做什麼。
他做的事情,基本上就隻是陪她玩,教她些小法術。
“我不記得我做了什麼特别的事情。”
難不成……正是因為自己什麼都沒做,所以她才失望了?生氣了?
還是她根本不信他會帶她下界?
“神君,您是否遺漏了些什麼?”飛池小心翼翼地觑着對方神情。
若說公主此次是“卸磨殺驢”,那一定有什麼特殊的事情是他家神君沒注意到的。
“我真的……想不出有什麼特别的。”
若夜昙真是另有所圖,才豁出命來複活自己。那要怎麼解釋,她什麼也沒有做,就消失了這件事?
她當真如此自信?笃定那一股混沌之炁可以殺了他?
“神君,飛池以為,按照公主的個性,或許……也有可能是要‘防範于未然’……”
“你是說……‘先下手為強’?”玄商君的目光死死盯住飛池。
“是。”後者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複又低下頭去。
畢竟他家神君可是将公主寶貝得緊……就連被美人刺捅了都還忘不了對方。而自己現在還說對方的不是……
哎,若他不這麼說的話,他家神君可能會一直頹廢下去。
不過……說了也差不多。
青葵公主啊青葵公主,你究竟在哪兒啊?
起碼回來和神君說清楚啊!
飛池在心中暗暗禱告。
若不然,就自家神君這認死理的性子,可怎麼辦呦。
連帶自己和翰墨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把個飛池愁的。
“……也是。”神君将這些日子裡想到的所有可能性都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覺得這個原因聽起來大緻合理。
這也就是說……她一定是遇到什麼麻煩了。
還是大麻煩。
連他都無法解決的那種。
不然,她為什麼不直接說呢?
她一定是有苦衷。
他一定要找到她,問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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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的雪已經積得很厚了。
少典有琴漫步在那積雪之上,每踩一步,就傳來些松軟的響聲。
可是……你在哪裡呢?
他雖有心找人,卻不知究竟從何找起。
這天地之大,她要藏起來,不讓自己找到,是多麼容易的一件事。
低矮的屋檐下,垂挂着長長的冰棱。天色更加灰暗。
夜昙知道,自己該離開了。她回望四周,剛要走,突然,遠方雪地裡,一個身影由遠及近,向此而來。
夜昙愣住,眼看着對方的身影在漫天大雪中漸漸清晰。
她想要轉身就走,腳步卻頓住。
皚皚白雪就如沼澤一樣,她的腳陷落在此,動彈不得。
雪地裡,玄商君同樣愣住。
風雪之夜,重遊故地。
他本就存着些希望。
可當這希望成真後,他又有些恍然。
“夜昙……”
“你……怎麼來了?”
是了,她還沒有完成那人交代的任務,所以還停留在此。
但她想離開了。
也許自己該叫那人明白……
就算自己留在這裡,也沒有什麼用。
因為,她實在是下不了手了。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而且,美人刺不都丢了嘛。
那些溫情脈脈牽絆着她。
自己本以為,不必多想什麼,隻管去做就行了。
可真動了手,她才發現……自己的決心并沒有因此增加。
剩下的那些決意,反像是開了閘的流水一般,洩了個幹幹淨淨。
“夜昙,我……”另一旁,玄商君也不知道自己該用何種表情面對她。
該和她說什麼。
明明,他一直都盼着能與她再見一面的。
少典有琴定了定神,終是問出了長久以來的疑問。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夜昙的語氣有些躁。
本就該如此吧!
“……”面對夜昙的敷衍,習慣刨根問底的玄商君又怎肯放棄。
“我想知道,你為何要如此?你可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為何如此……
她的眼前又一次浮現出了那日的情景。
那人的聲音自她頭頂處傳來,就像一股魔音,萦繞在她耳畔,經久不息。
“你已經得手了,為什麼不補刀?”
“隻要多刺幾下的話,他一定會神思潰散的!”
“你是不是心軟了?”
“看來他說的對,女人,果然不能指望。”
那個人不斷地憤怒地質問着自己。
“……”她無言以對。
他的心……太幹淨。
她本就理虧,這下,竟是有些自慚形穢了,當然下不去手。
“離光夜昙。”
“啊?”夜昙回過神來,“不好意思,你剛才說了什麼?”
“我想知道……原因。”
愛就算能一下蛻變為另一個極端,也就是恨,卻不會一下消失殆盡。
“為什麼?”夜昙有些疑惑,“原因很重要嗎?你隻要恨我就可以了啊……”
她真的不明白,他還在糾結什麼。
“……夜昙……”這幾日,雖然她不在,但這名字,卻被他念了不知多少次,百轉千回。
“我……或許……應該痛恨你。”
的确,剛回過神來時,他很生氣。
就算再好脾氣,也不可能一點情緒都沒有。
可是,想到過往種種,情短情長,他不可能無動于衷。
“你……一共救了我四次。”這些話,這些天一直都徘徊在他腦海中,終于有機會對她說了。
也算是他的幸運。
“現在,我還欠你三次。”
“我……沒資格恨你。”
“隻要你說清楚原因……若你不再愛我,我……”玄商君張了張嘴,隻覺滿嘴苦澀。
“就……離開。”
他終是說出了這話。
“當真?”夜昙挑眉,語氣卻略顯平淡。
“絕不糾纏于你。”
這點自尊,他還是有的。
雖然難舍。
但若對方無意……
隻要确認她好好的,沒有遇到什麼困難,他會放手的。
他如何能強求對方的愛呢?
“我無話可說。”事到如今,他們終究是要成仇的。
說不說,都沒有什麼差别。
“你為什麼……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解釋?”
“我甯願你責怪我。”
“我想知道自己哪裡做得不對……”他自問,不是剛愎自用之人。
若是自己有錯,隻要她說出來,他一定會改。
可她卻連一個敷衍的解釋都不給,偏要用最決絕的方式宣判自己的死刑。
“你沒有不對。錯的人是我。”
“你怎能……怎能如此啊……”
玄商君喃喃。
“你可知,給人溫暖,再收回,有多殘忍嗎?離光夜昙……”
“玄商神君,我知道。可我也知道,人間有句話——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
“你不該這麼信我。”
她不是她。
那些關懷、幸福,當然都是假象。
都與她無幹。
她也……不稀罕。
她必須要逼迫自己,早日從這場夢幻泡影中清醒過來。
拖得越久,就越容易沉淪。
眼前誘惑雖好,可她不能有第二種選擇。
“至于原因……你其實都明白的對嗎?”
“我……”
他不想承認。
因為……
她不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