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寒舟雖違背良心為兒子争取一回,但也從一開始就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根本未曾想到她會一口答應。
他立即說道:“你同你虞師兄尚有婚約,此事......”
顔浣月低頭摩挲着自己的膝上的裙紗,悶聲悶氣地說道:“弟子原本就不喜歡虞師兄,弟子也自知虞氏一族對弟子的出身也頗多微詞,既如此,成婚是結兩姓之好,又不是為了受氣的,弟子已同虞師兄提了退婚。”
裴寒舟以為她隻是又和虞照鬧了矛盾,剛想開口勸慰,餘光卻看到了那片靜靜浮蕩的紗帳。
他眼底閃過掙紮,最終别過目光,看着顔浣月因淋了點兒雨滿是炸炸毛的發髻,歎息道:“回去吧,今日之事,切莫與他人道。”
上一世掌門也是這麼說的。
原來哪怕她同意,掌門也會再三思而行,想來說這話是為了今日之後,旁人知曉那少年身份時,不至于議論她眷戀雲京繁華,不念舊日恩情。
可隻有她與掌門家那位小郎結為道侶,虞氏才不會因被退婚而自覺失了面子再做糾纏,反而或許還會借此賺不少臉面,退婚會更順利。
虞氏報恩欲娶的女子,又為恩義,選擇痛舍雲京繁華嫁與一個病弱小郎,虞氏隻能忍淚成全。
這世間哪裡再來此等能令虞氏一門恩義翻番又順心如意之事?
照那一門的行事風格,甚至會送一份好禮來,呵......
她端坐在椅子上不走,回首看了一眼那紗簾,又回過頭來仰視着裴寒舟,滿臉無辜地說道:
“掌門真人,就算您今日不問,弟子也還是會取消和虞家的婚事的,而今既然能救人,為何不令弟子來救呢?”
裴寒舟轉身踱到對面一排椅子前,顔浣月看不到他的神情,隻聽他低聲說道:“他生來羸弱,不知壽數幾何,又有一半魅妖血脈......”
“弟子願意。”
裴寒舟訝異地轉過頭來,半晌,問道:“當真?”
顔浣月極為誠懇地點了點頭。
裴寒舟沉吟許久,忽而凄然一笑,道:“想不到我裴寒舟也有此等自私自利之時......放心,隻需成婚結心契後,用你心契溫養他而已,将來你若反悔,想要任何補償,隻要無傷天理,我都可雙手奉上。”
裴寒舟立刻擡步往殿外走,邊走邊說道:“我先去同封長老與師姐商議此事,之後我會與你細細說明,你在此随意歇一歇,我令你顯卿師兄稍後送你回去。”
一陣風拂過,裴寒舟已不在殿内。
陰雨黃昏的晦暗壓了下來,殿内暗了許多,隻有東側紗簾内那盞燈燭散着微弱的光。
顔浣月站起身來,轉身面對這那片輕輕蕩着漣漪的紗帳,恰有一聲低低的咳嗽聲從那裡傳出來。
她擡腳一步一步踱到紗帳前,看着裡面朦朦胧胧的身影,心中雖明了,卻還是輕聲詢問道:“掌門說的就是你嗎?”
許久,一道冷冽清靈的聲音似沉月之溪一般,悠悠緩緩地沁了出來,“是我。簾外風濃,還請姑娘幫我關一下門。”
他在這個穿春衫的時節還裹着深秋的鬥篷,自然是因為畏寒,這會兒殿内涼風缭繞,他方才咳嗽恐怕也是因為這個。
顔浣月指尖稍稍祭起法訣,紗帳内雕花窄門悄無聲息地阖了起來。
她剛轉身走出幾步,幾聲極力壓抑的低咳在她身後空曠的大殿悠悠蕩開。
前世她見過他兩次,如今回憶起來幾乎想不起他的模樣,隻是約摸還記得第一次見他是某次遠遠看到,聽旁人說了他的身份,第二次見他,是她離開師門去雲京之前。
那年中秋,宗門弟子大多歸鄉探親,不墜湖邊的月夜下,她拿了自己做的兩盞河燈準備放,卻偶見一道清瘦的身影沐浴月輝獨坐木亭下。
竹節串成的風鈴叮叮咚咚。
她放了河燈,他沉默不語,卻似乎也曾側首看向一湖明月星天,兩盞河燈燭影。
她離開時終于壓抑不住好奇,問了句:“亭下是誰?”
他隻輕聲回道:“裴暄之。”
她還不知他們二人誰年歲大一些,不知該稱兄還是該道弟,隻得按長安那邊的稱呼,問道:“小郎近來身體可好些了?”
明月微風裡,他猶還帶着病中虛弱,輕聲慢氣地說道:“還好,多謝姐姐挂心。”
脆弱的,孱弱的,與如今一模一樣的......
顔浣月走出長清殿,見天色昏暗傾軋,幾乎看不清外物輪廓,雨勢更大了一些,雨絲撲進飛檐下,沁涼不已。
蘇顯卿一手拿着傘,一手提着一盞明亮的竹燈籠立在殿門外飛檐下,正對玉階下路過的幾個還在知經堂學書的弟子說道:“一會兒晚課去晚了,小心被封長老責罰。”
那幾個弟子中的一人樂呵呵地說道:“蘇師兄,正是封長老放了堂裡的晚課,命我們背書,明日各齋師姐師兄檢問,我們正要去藏書閣哩!”
蘇顯卿了然道:“那就快去吧。”
說着轉過頭來看着顔浣月,眸中帶着一點看好戲的意味,卻淡淡地說道:“顔寶盈,那......我也将你送去藏書閣吧。”
顔浣月點頭應是。
她點了頭,蘇顯卿卻有些不适應。
照她以往的性情,必然會毫無底氣地顧左右而言他,磨磨蹭蹭地鬧着要耍要躲懶,怎麼也不會這麼快就同意去藏書閣看書。
隻是她既點了頭,蘇顯卿也不好出言打擊,隻得違心地鼓勵道:“好,那就去學出個名堂來。”
等走過一片樓宇到了藏書閣門口,蘇顯卿完成師命,轉身便走了。
藏書閣高十六丈,共五層,每層上穹都有一巨大玄天八卦靜靜地流灑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