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間,七七四十九日之期已到,城中居民隻差最後一次驅邪就能醒來。
這一天晴光正好,百廢待興的飛紅城裡平添了幾分活潑生氣,琅月薛檀準備着回京師複命的調查報告,飛和鴻兩個少年也收拾着東西準備離開,說是要去尋找他們的家鄉。
幾人又要分道揚镳。
衛绮懷卻在這一天懸起了心——她沒猜錯的話,飛紅城的滅頂之災即将降臨。
她猜這樹妖給她設下的任務就是解決或者避免火災。可是她這些日子找遍了飛紅城寸寸土地,依然不知道火災的苗頭究竟在哪裡。
她憂心忡忡之時,有人從背後拍了拍她的肩膀:“柳姐姐,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原來是飛和鴻。
衛绮懷苦口婆心地叮囑了一些“與人為善”“不要輕易動用妖力”“行事不要太過高調”“财不露白”之類的話,希望他們兩個妖修能在這個混亂的世道裡盡量過得順利一點兒。
衛绮懷說:“如此,都記住了嗎?”
兩人齊齊道:“都記住了。”
衛绮懷笑了:“你們這樣不對付,還打算一起闖江湖?”
鴻搖搖頭,說:“誰說我和他一起走了?我出城就和他分道揚镳。”
飛也搖頭:“我們本就不是一路人。”
衛绮懷笑着搖了搖頭:“我要說的都交代完了,你們去問問薛大哥和琅月姐吧。他們比我道行高多了。”
鴻笑着道:“臨别在即,實在是有些舍不得你們。”
衛绮懷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她把臨别的禮物交給他們——用柳藤編一些小玩意兒,也是她最近開發出來的新技能。
兩個少年謝過她,轉去問薛檀琅月讨些行走江湖的經驗去了。
彼時琅月正在以重明火為百姓進行最後一次驅邪儀式。
雖然這件事情性質很嚴肅,但這畫面卻很好笑。
原因無他,這些人倒在大街上,一個月都沒翻過面兒了。
……真的不會發黴嗎。
儀式結束,琅月收了重明火,跟薛檀道:“我們走罷。”
衛绮懷訝異:“不等他們醒了再走嗎?他們總要知道自己身上究竟發生過什麼吧?”
“即便我們說了,他們興許也經受不住。說不定還反倒覺得結束這一切的我們才是惡人。”薛檀搖搖頭,似乎苦笑了一下,然而看着她,又樂了,“柳姑娘,你這妖也是奇怪。我真是第一次見到你這樣熱心于人間之事的妖啊。”
樹妖笑道:“世間萬物,總要有些例外的。”
琅月拱手示禮:“柳姑娘,就此别過,後會有期。”
這便要離開了嗎?
即便知道自己是在樹妖模拟的心景中,衛绮懷也真切地生出了幾分離别的不舍。
尤其是在意識到這很可能是最後一面的時候。
她端端正正還了一禮,道:“兩位保重。一路平安。”
頓了頓,又說:“還望以後能與兩位再度相逢。”
薛檀轉了身,縱臂長笑:“後會有期!”
飛和鴻也站在不遠處,遙遙沖她揮手道别。
衛绮懷道:“一路小心!”
飛鄭重一禮,鴻用力地沖她揮揮手。
他們分别往南北不同的兩處城門走去。
衛绮懷目送着他們離開,心卻跳動得越發不安了。
她似乎感覺得到,頭頂高懸着的無形之鐘,正在一圈一圈進行着倒計時。
當年的樹妖,在此時此刻的心情是什麼樣的呢?
她仍記挂着城中百姓安危,便蹲守在街角,靜靜等着城中百姓一個個蘇醒。
蘇醒,其實不是一個很好的過程。因為唯有蘇醒,才能夠驗證冬眠的蛇是否已經死亡。
這城裡的人,死去的多,活下來的少。
有些人幸運,菌絲未能入腦,尚有生機。有些人不幸,菌絲早已經将他們的血肉吞噬殆盡,隻留軀殼苟延殘喘。拔除菌絲後,等待他們的唯有死亡。
衛绮懷不知道這種“蘇醒”的感覺對他們來說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好事。
*
最先醒來的人們先是發現自己身在一個奇怪的廣場,身邊橫七豎八地古怪着躺滿了人,入目之處還有遍地的劍痕、橫七豎八的屍體和全然陌生的城中景象。再一撫臉,發現自己滿臉縱橫皺紋,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就已經老去多時了。有人在看見自己灰白的頭發後開始尖叫。甚至幾位剛蘇醒的白發老者,僅在幾息之間,就氣絕身亡。
這一點在衛绮懷的意料之内——他們脫離菌絲之後會迅速衰老,是因為菌絲曾經寄生于他們身上之時,與人體結合,妖力堪堪維持住了他們将死的性命。現在菌絲離體,曾經停止的時間報複性地累積在他們身上,讓他們再無活路可逃。
生和死幾乎發生在同一瞬間。
衛绮懷從來沒有聽見那麼多人哭,從沒聽過那麼多人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他們哭自己莫名死去的父母兄姊、兒女愛人,哭自己橫屍街頭的舊日鄉親,哭他們已經全然陌生的蒼老容貌,哭面目全非的飛紅城和他們自己。
這是一片……人間地獄。
觸目驚心。
衛绮懷扪心自問,覺得倘若自己易位處之,也會在面對這樣無常生死之前全然崩潰。
救人比殺人難。
他們明明救了人,卻依舊讓得救的人生不如死。
她漸漸有些明白薛檀搖頭時的苦衷,默默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