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族?
誰?
是鹿韭先她一步逃出來了?還是另有其人?
沒人回答她,死寂取代一切。
心跳如擂鼓,衛绮懷再也按捺不住了,出劍破開最後一道攔路石門。
與地下祭台的通道相連的是一座校場,該是列兵之處,此刻卻空無一人,比午時日光更為刺目的是一地于日光下閃爍的鮮血。
兵士們的屍首橫七豎八,他們的頭顱卻被整整齊齊地撷下來,陳列成圓,陳列于校場中央,煞氣沖天,俨然已經成為一道規模不小的兇陣。
是那魔族幹的?!
在短短幾刻間,竟殺了這麼多人?!
衛绮懷知道自己應該冷靜,可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視線應該落在哪裡。
閃爍?
是什麼在血泊裡閃爍?
是眼睛嗎?是那些人死不瞑目時的眼睛嗎?
可是……它們應該也死了才對,為什麼它們現在正在滾動?
血泊無端飛濺,一雙雙眼珠滾出死屍的眼眶,在兇陣中心聚攏,像淺水灘下一團團腐爛蟾蜍翻起的肚皮,膨脹鼓起,臭氣沸騰,而後沸騰處微微拱起了一個黏稠的黑影,它面目模糊,卻在咧嘴大笑。
衛绮懷縱劍劈去,血影潰散如煙,複又聚起。
它分明毫發未傷,卻抱頭慘叫——
“魔!是魔!”
“是魔!”
“不!是妖!殺了她!”
血影身上開開合合,都是它的嘴。
“這是什麼玩意兒?”衛绮懷被吵得心煩意亂,卻未受到什麼實質性的攻擊,隻得瞪着那東西,摸不着頭腦,“是死者的殘念嗎?”
她這嘀咕不過是自問自答而已,誰料謝長空卻開口回答了這個問題,“你怕是遇上三屍蟲了,不礙事,繼續走吧。”
她的聲音波瀾不驚。
“你看不見,怎麼知道它們是什麼東西的?”衛绮懷回去,将她再次攙扶起來,問,“況且,三屍不是一個說法而已嗎?眼前這東西可是真真正正站在我面前的,它們究竟是妖異,還是精怪?”
“三屍代指人之欲念,本無實體,但神器催動,可無中生有。”謝長空道,“譬如,神木之子便是應時而出的妖異——三毒貪癡嗔,同樣也是虛無缥缈之物,他卻能操控三毒,蠱惑人心……你是知道的吧。”
“不一樣,那妖異頂多是影響人的心智,換成本事高超的術修未嘗不能做到。可這東西卻是真正的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是真正的‘無中生有’啊。”
“誰說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它們脫胎自尋常人的欲念,怎麼不算根源?”謝長空道,“現在這樣,無非是它們所依存的人消失了而已。不足為懼,你且向前走罷。”
消失?該是被那妖魔之輩殺了吧。
宿主已死,寄生蟲卻還能獨立存活,倒真是無中生有,衛绮懷暗暗腹诽。
此等非凡之力,确實無愧神器名号,了不起。
她該知道的,越靠近十方大陣中心,異變就越多。更何況,這次十方大陣中心,還有長生鑒這個大殺器。
她不該大驚小怪。
現在值得慶幸的是這些三屍蟲隻是在沖她哭叫,并未展現出實際攻勢,也許謝長空的話是對的,衛绮懷依言轉身,避開它們,大步跨過。
走出數十步,慘叫聲漸息,無事發生。
一顆心剛落定,她正要穿過校場,可餘光一觑身後,神識先于感官探知到了危險,“它們還在,而且更多了!”
“别叫那麼大聲。”謝長空輕輕制止了她,“它們當然還在,但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衛绮懷不敢置信地反問,“它們到處都是!”
她分明看見了!
她身在它們的注視之中!
它們是水泊淺灘裡低沉呼吸的蛙卵,是粗糙牆面上蛞蝓收縮自如的腹足,是無數葉底結滿的膨脹鼓動的蟲繭,它們湧動、它們浮沉不定,它們無處不在。
它們沒有視線,它們就是瞳仁本身。
衛绮懷從未意識到自己的神識如此靈敏,靈敏到可以感知到它們的每一個不該存在的呼吸。
她寒毛聳立,可謝長空卻鎮定自若:
“欲念本就是無處不在的。”
“正因為它們無處不在,你才該慶幸,你不是唯一的那個——指不定你轉頭就能看見,它們也附在你我的背上。”
“無人不是它們的獵物。走吧。它們除不盡的。你這樣害怕,難道它們傷你分毫了嗎?你還不如留着力氣對付那個魔族。”
她平穩的語氣給了衛绮懷些許安慰。
确實,這些東西尚未對她發起攻勢。
但衛绮懷仍有異議,“心障化身的東西,從來沒有一個是好對付的,謝大人,你确定這三屍蟲當真不礙事?”
“豈止是不礙事,”謝長空道,“你若是跟從它們,還能尋到神器。”
“……我要神器做什麼?”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問。”謝長空怔愣刹那,兀自笑了起來,不知是在笑她無知的坦然,還是在笑她坦然的無知。
她笑夠了,才道:“你倒是個有底氣的。”
然而頓了頓,她又道,“不過你大可不必考慮這個問題。”
“怎麼,你要說我肯定得不到神器?”衛绮懷知道她下一句話又是奚落自己。
“不。”謝長空卻說,“但凡是見過長生鑒的人,都必定舍命追逐,不死不休。你也不例外。”
“又替它吹上了。”聽過太多長生鑒的傳聞,衛绮懷非但已經見怪不怪,還禁不住嗤之以鼻,“這麼一看,還是您最安全是不是?畢竟您壓根兒瞧不見那神器。”
“……你廢話太多了,”謝長空沒有對這缺德笑話給出評價,隻擡手向不遠處指了指,話鋒一轉,“這裡聲如鼎沸,那些達官貴人卻能不聽不問置身事外,你不奇怪嗎?”
她們現在身在行宮的外圍,校場不遠處就是宮牆,神木翠綠的華蓋遮天蔽日,禮樂聲隐隐約約飄揚出來,一派歌舞升平的好氣象,看來先前的地動和發生在此地的屠殺未曾打破衆人的狂歡。
萬人空巷的盛景,與煞氣沖天的死寂,僅有數牆之隔,卻無人察覺,這當然不合理。
但一切不合理放在此處都沒什麼好奇怪的。
衛绮懷一腳邁行宮内苑,還未站穩,即見一道地裂橫亘眼前,寬約半丈,深不見底,蜿蜒蛇行,被重重高牆封鎖,叫人望不盡來蹤去迹,但其上花叢倒伏、一樹海棠被攔腰斬斷,半株芙蓉枝葉委地,好不凄慘。
她低下頭去。
宮牆腳下的基石已遭擠壓變形,也許俯身細聽還能聽見骨骼碰撞似的咯吱聲——那是地層錯位的響動。
但肩負如此之多,它仍勉強維持着原狀,艱難地伫立在這條看不見來處和去路的巨大裂隙上,螳臂當車,岌岌可危。
這樣糟糕的情況,足以說明方才地動确有其實,且威力頗大,絕不是人們想要視而不見就能裝作視而不見的。
那些應該有的守衛去哪裡了?
是被支開了?
還是像方才她見過的人一樣,被殺死了?
鎖定目标,快步走近,衛绮懷挑開芙蓉葉,見葉上血痕尚新,滴滴答答,聚成小潭。
屍首呢?
不合時宜的細碎咯吱聲響起,這次,她聽清了。
它不是誰的骨骼在摩擦碰撞,而是獸物開合的牙齒,在磚石上發出的齧咬之聲。
衛绮懷一劍掃落碎枝葉,一個活物滾了出來。
他皮膚青灰,與人相貌無異,身形矮小,動作靈活,幾乎是在落地的瞬間便伏低身子蓄力,轉頭朝衛绮懷撲了過來。
這個模樣、還有這種與獸物無二的爆發力……
衛绮懷第一時間就想到了賀群手下的那群侏儒。
看來這些東西,早在六百年前便為魔族所用了。
她毫不猶豫地斬殺了它。
新鮮的血腥氣霎時飄散開來,此地又閃過幾片迅捷落影,大快朵頤地瓜分着剛剛死亡的同類。
她的劍氣淩厲,卻不能令它們産生顧忌……真奇怪,任何生物都該有躲避危險的本能才對。
聯系到六百年後的它們似乎比現在的它們更為靈巧,衛绮懷疑心這種侏儒隻是魔族馴養的某種低等消耗品。
罷了,它們來多少,她殺多少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