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绮懷沒說廢話,隻将一枚回春丹遞給易途,在心中評定前路的危險等級。
對方無聲地打量她兩眼,而後一口吞下那枚丹藥,等待恢複元氣。
見易途選擇了相信自己,衛绮懷暫時放下了心,試圖與她交流。
盡管她有無數疑惑困于心頭,但這時候她隻想問一個問題——
“是誰傷的你?”
“被陰了,”易途閉目,調息打坐片刻,“誰知道誰下的絆子。”
絆子?
衛绮懷又要問,卻見易途慢吞吞起了身。
她這才發現對方藏在身後的左臂失了半截衣袖,一道深而長的貫穿傷赫然顯現,鮮血淋漓,皮開肉綻,自手腕橫至肩頭,甚至險些觸及心口,所幸是沒有見骨,草草包紮了四分之三,剛止住血。
“有魔,我這便去了。”她摸出随身的那把劍,掂了一掂,反手握住劍鞘,“雪中送炭,多謝多謝。”
“你方才還不叫我往前走的,”衛绮懷禁不住提示道,“但是前面确實有一隻詭異的蓮,這條路大約是走不通了——”
“我來了,那就走得通。”易途邁開步子。
禮貌是有的,隻是這位還是一如既往地莽直……且聽不太懂人話。
震驚于她的決策速度,衛绮懷兩步并作三步,跳至她前面,阻截道:“你的傷不礙事?”
“我休養好了。不過這位妹妹,我們萍水相逢,你這麼關心我作甚?”易途觑她,似是覺着她有些可疑,而後又自顧自地恍然大悟,“哦,這枚回春丹确實價值不菲,你且放心好了,我出去以後便連本帶利地還你。”
……誰信啊,你那兜比你臉還幹淨。
“這不重要吧?”衛绮懷焦頭爛額地叫道,“重要的是那個給你下絆子的可能就在附近,不得不防啊。”
“你憂心的是這個?那不重要。”易途又輕描淡寫道,“下絆子的那個,用的陣法已經被我破了。我這便去找它。”
這人怎麼——
衛绮懷想罵,可是沒想到自己甚至跟不上這個傷員的行動,連忙快步向前,想為她掠陣。
花苑池中,那朵冶豔的紅蓮似有所感地揚起它的花冠。
它沒有眼睛,無法投來審視的目光,但……它的根系牽扯着太多頭顱,太多眼睛,它們胡亂滾動,又被它們自己的頭發死死箍住,碰撞出一聲聲悶響,像困在魚簍裡的青蟹,緩慢而擁擠地死于缺氧。
衛绮懷又感覺那種黏稠的“注視感”緊緊地貼了上來。
然而這次的魔物并不如三屍蟲那樣安分,她們還未接近,便見水中無風起浪,人頭亂舞,眼前激揚起一片血霧。
在這個小小的障眼法裡,那朵蓮操縱着它的根莖,脫離了水面,猛地向她們發起了攻擊。
數個面目猙獰的人頭自血霧中脫出,如鳥投林,迎面砸來。
衛绮懷馭劍出鞘,在它們還未近身之前便齊根切下它們糾纏的脖頸。
紙鸢斷線,一個接一個,沉重地墜了下去。
“流星錘?”易途瞥一眼砸落在地的人頭,啧啧有聲,“好沒新意。”
一旦接受了這個設定……很難沒有既視感。
夠了,不要開這種笑話,笑了要下地獄的!
衛绮懷腳下一歪,回頭瞪她,又很惱怒地發現此人并未動手,隻四處閃避,站到了一處還算安穩的地方,正興緻缺缺地端詳着她。
“你不是說你走得通的麼?”衛绮懷禁不住追究道,“怎麼都是我解決的?”
“你自己要跟上來的,”易途說着,指了指她身後——
——“你還沒解決呢。”
人頭悉數落了地,卻有一隻尚未安息,原地轱辘辘翻滾三圈,竟憑空生出“咔咔”幾聲脆響,似牙關來回扣合磨磋,聽得人耳根發癢。
衛绮懷盯着它。
是一個中年男子的臉,雙眼圓睜,尚未瞑目,五官平庸,卻很眼熟……正是先前那個校尉。
他死了?
還是說,這是别的什麼東西?
她晃神之際,它彈躍而起。
空中伸來數條根須,斷頸再續,攻勢更甚方才。
掌心一合,衛绮懷回身,七尺銀光自她手中飛出。
它甩尾一擺,頃刻便将那頭顱死死釘在地上,“哧”的一聲,從百會到風池,一劈到底。
熟瓜爛透,它理應裂做兩半,可那顆人頭卻隔着撕裂的鼻梁,兩隻黑眼珠互相“看”了一看,顴骨聳動,兀自獰笑起來。
易途也笑:“兩個小半張臉各笑各的,有那麼好笑嗎?”
人頭不笑了。
那張令衛绮懷感到眼熟的面皮逐漸扭曲,融化,歪歪扭扭的鼻子又被擠到面中,重新化成一張令她更眼熟的臉。
這張臉的原生主人就在現場。
易途怒不可遏,義憤填膺道:“他那賊眉鼠眼怎麼能塑成我這張臉的?女娲娘娘來了都不敢這麼捏!”
衛绮懷:“……”這重要嗎?難道現在讨論的不該是這玩意的作用是迷惑還是别的什麼歹毒的用處嗎?
沒待她問,易途卻已經抄起劍來,徑直朝那池水中央走去。
“當心——”
亂蓬如麻,人頭如雨,齊心協力擰成一股勁兒,向她招呼下去。
又是一陣聲勢浩大的血霧襲來,池水一半揚上了天,一半打到易途脊背上,咯噔作響,就連傾瀉下來,也像一鬥鬥磕在白石岩上的銅豌豆粒。
衛绮懷沒看見她是怎麼抵擋的——又或者說,她本就沒有抵擋。
一簇冷光,自霧氣中四射暴出。緊接着,所有的紛亂都消失了。
“賊東西。”易途趟着水,濕漉漉地走了回來,背後空無一物,那些躁動的頭顱吞吐着氣泡,萬劫不複地沉入池底。
她甩着劍鞘,熱風升騰起來,為她蒸幹濕潤的衣角。
好像是圓滿解決了,但是……
這麼簡單?
衛绮懷的視線上移,落在易途的那條傷臂上。
不知為何,它崩裂了,鮮血洇透了包紮,順着手臂流入劍鞘之中,似乎彌漫着不同尋常的氣息。
“你這傷是?”衛绮懷放眼望去,“那東西呢……你方才似乎沒有用劍。”
凡是用得上精血的術法,總與鎮壓或是封印之術息息相關。
易途攤開掌心,隻道:“一粒魔種,不妨事。”
她掌心中,靜靜躺着一枚烏黑的蓮子,看上去了無生機。
而後她手一翻,收起那小玩意兒,向衛绮懷坦然伸手:“還有傷藥嗎?勞您慷慨解囊。”
怎麼一遇上這家夥就得……罷了,為她慷慨解囊也不是一次了。
衛绮懷丢出一瓶傷藥,打探道:“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走?”
“接下來?”易途大惑不解地瞧了她一眼,反問道,“姑娘,你是把這地方當自家花園嗎?還能想怎麼走就怎麼走?”
“難為你還記得這是在行宮,”衛绮懷審視着她的傷勢,“依你的身手,鬧出什麼動靜都不必擔心吧。”
況且,虱子多了不癢,這地方多她一個不多,少她一個不少。
“噫,”易途正色,擡眼,肅然起敬,“大小姐,你倒是口氣不小啊。”
“……又不是我想做這個法外狂徒的,”衛绮懷道,“這地方沒救了,幾牆之隔就是涅槃大典,可這裡空無一人,援兵遲遲未到,難道還不能證明什麼嗎?”
她甚至不敢假設涅槃大典現場該是何等模樣。
“對了”,她又想起來了那個問題,“對了,你聽見地動了嗎?”
可是對方仍然停在她的上一個問題裡。
“援兵遲遲未到?”易途屈指在近處宮牆牆面上敲了瞧,隔空一指,似在思索,“那這又是誰的?”
她話音剛落,那牆後的拐角處再次出現熟悉的矮小身影。
三隻兩隻,它們腳下蓄力,齊刷刷地撲了過來。
但它們所追逐着的,卻是更為兵荒馬亂的腳步聲。
“救、救命!”
*
對付那些老對手已是家常便飯,衛绮懷幾下便解決了它們,轉頭就見易途已經站在了那個求救者面前。
他年紀不小了,隻是仍然敷了一臉白粉,更顯得他此刻面無血色,格外煞人。
觀他衣裳料子還算考究,品級也不低……該是哪家的小白臉,或者老國主的幸臣。
“兩位,”那人不知道他的救命恩人心底如此無情地評價他的身份,隻扶着牆顫顫巍巍地站起,喘勻一口氣,手拉扯着袍角,清了清嗓子,竭力擺出一個教科書式的笑容,“兩位是哪家的門客?且報上名來,本官重重有賞!”
得了吧,被追殺成這樣,還想着擺官架子呢。你侍從都丢得一幹二淨了,再怎麼有賞,隻怕遇上下一個魔物,就要拿我們做墊背了。
【……你未免也太刻薄了。】心魔的聲音冒出來,帶着她一貫的、不合時宜的溫吞。
盡管已經決定了要無視她,衛绮懷還是忍不住反唇相譏:“刻薄什麼?不過腹诽而已,我要是當他的面挾恩圖報坐地起價,那才叫刻薄——”
“好啊,大人能給多少賞金?”
易途問。
衛绮懷:“。”
坐地起價的來了。
那位官老爺大抵是沒見過如此開門見山的問價,臉上的喜色險些挂不住。在他尴尬之餘,衛绮懷一拍易途,及時截住了她的下一句話,自己開口,試圖讓她們表現像個好人:
“誤會了,我們不是誰家的門客,隻是來參觀典禮的遊方修士,因着來得晚了些,才誤入内苑,卻不曾想遇到這些——救下閣下,實是意外。施恩不圖報,行善不留名,您的賞錢還是留着撫恤那些殉職的禁軍吧。”
聽見這些,男人也禁不住殷勤點頭:“是,謝高人提點,是我考慮不周……”
“禁軍……”說到此處,他下意識地仰起頭來,想環顧四周,卻隻能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過于慘烈的畫面,然而到底還是被那些紮眼的血色吓了又吓,隻得後怕地縮回脖子,“那些禁軍,當真都已經殉職了?”
“十不存一,”衛绮懷道,“不然大人現在見到的,怎會是我等兩個不速之客呢。”
“怎、怎會如此?”仿佛一箭擊破了他穿戴未好的面具,這下他可真變的面若金紙,六神無主起來,“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該如何向陛下交代啊?!”
衛绮懷隻好又耐着性子安撫他一會兒,在他支離破碎的歎息片段裡得知他本是領命來犒勞值守的禁軍,卻不想一出來便遭此刺殺,又得知如此慘劇,這下真是無論如何也交不了差了。
“小命難保,還想着交差啊?”易途笑道,“有你真是你們那位國主的福分。”
“不敢當不敢當!陛下得天之佑,召祥瑞福澤,才是我等大幸!”
他哭喪着臉,口中說出來的話倒是流利的很,衛绮懷盯着他的臉仔細分辨,卻怎麼也分辨不出這究竟是真心話還是場面話,又或者隻是,被三屍蟲激化情緒而已。
“但你若是當真忠君愛民——”話鋒一轉,易途睨他一眼,又道,“現在該關心的恐怕是慶典在場之人的安危,而非如何交差吧。”
或許是因為平素沾染了太多殺氣,或許是她本就沒有一個好相與的氣質,總而言之,雖然這隻是一個風輕雲淡的反問,但發問者實在把“不怒自威”表現了個十足十,男人抑制不住地抖如篩糠,語無倫次,連連稱是:“對,對,多謝、多謝高人……”
“行了,都到了現在這個時候還謝個什麼,典禮現場怎樣了?”衛绮懷無可奈何地打斷他,“那些魔物未必沒能混進去,這位大人,你的當務之急是趕回去,說不定那位陛下還能念你勞苦功高,算你救駕有功。”
她說動了男人,他的眼睛裡閃動着猶豫不決。
“可是——”他仍有些後怕,想來是惜命,但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兩人,權衡了一會兒,最後才試探道,“兩位可願與下官一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