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回來,甯璋的十二歲是個坎。
在十二歲之前,甯璋數來數去就那麼兩個最讨厭的人,可十二歲之後——準确來說,是到昌安之後——她的最讨厭名單已經記了個洋洋灑灑,甚至很難挨着指頭數出來究竟誰是個中翹楚,究竟誰做了什麼事更令人讨厭一些。
就不用特别提孟家那個離譜又擺譜的孟老太太,不用特别提這個離譜到沒譜的便宜爹,也不用特别提對陸隐喬一直耿耿于懷的顔雙儀,更不用特别提那幾個莺莺燕燕眉飛色舞的姨娘……簡直可以說,她們每個人都在這個功勞冊上記上一筆一筆又一筆。
甯璋到昌安時已經天黑,離夜禁倒還差點時間,一路上倒也見識了街巷上熱鬧的場景。
馬車一轉到了青汝巷時,氣氛立刻冷淡下來。
先過了一個大門緊閉的宅子,上面題着“甯園”二字,門面很大,卻隻有兩隻燈籠的熒光,門口連坐着唠嗑的小厮都沒有。甯園大門往西又是個封着的大門,裡頭應沒住什麼人家。
再往前走就是孟府,裝潢得頗有些頭臉,大門緊閉,旁邊的角門開着,外頭隻蹲坐着兩個看門的小厮。這兩人也不敢大聲說話,遠遠看見甯璋的馬車來了,一個小跑着進去通報,一個就在角門攔下了她,說是孟家規矩嚴格,要進内宅,就甯璋和兩個姑娘進去,讓那兩個馬夫(南渡和北顧)牽着馬車随意先去馬棚裡尋個地方打發一夜。
甯璋當然不願意。南渡和北顧是舅舅的徒弟,連她都要客氣喊一聲師兄的,怎麼也得在府中安排個客房住。但顯然孟家不搞什麼徒弟這一套,一律把一趟來的外男當做小厮,兩邊僵持不下,最後是顔雙儀身邊的大丫鬟暮秋出來接應,才短暫化解了這個局面。
當然暮秋的說法是:“五小姐一路勞頓,二老爺和夫人都在玉溪堂等着呢,要不咱們先去拜會了老爺夫人,到時再安頓?”說着又給門口小厮使了個眼色,小厮也換了個面孔,陪着笑說先帶南渡和北顧去喝茶坐着等消息。
高門大院,就這等規矩。
甯璋很不爽,挂着臉色沒吱聲,就看暮秋怎麼安排。
暮秋也不管她臉色好是不好,隻管按規矩擺平了事,見她既然沒有再鬧,就隻管拿了架子帶她往内院去。
其實顔雙儀之前還關起門來分析過一波。那邵筝兒之所以在興州将軍府橫行無忌了十年,不就是靠着和先陸夫人沾的那點關系,現在先陸夫人的親生女兒來了昌安,她還不得上趕着巴結上去?恐怕恨不能親自撫養孟甯璋才算呢。
顔雙儀自诩清流之後,一向瞧不上這種拿裙帶關系做文行徑,因此叮囑暮秋,務必得防着邵筝兒敗壞家風,比如第一個去接孟五,給她立立規矩,讓她知道什麼才是清流作風,順便……要是……如果能與她親近一二,那也是一個做後母的情分。
不過暮秋比顔雙儀還剛正不阿,她牢牢記住了“立立規矩”,至于後面那個“親近一二”,可能本來還記得的,但看到孟五是這麼個混不吝的姑娘之後,立馬抛到九霄雲外了。
她和甯璋各自闆着一張臉走到了玉溪堂。
顔雙儀看到這兩張闆着的臉,立刻知道自己的苦心經營毀于一旦了,恨不得想當場歎一口氣,又怕有失當家主母的身份,一口氣才提起來就憋了回去,臉色稍有些欠缺。
甯璋在孟肇戎妻妾面前的第一次露面,就是這麼個場景:顔雙儀表情苦苦欲歎不歎,孟肇戎本來準備好了慈父的表情,結果看到顔雙儀的模樣,不愉快地睇了一眼;邵筝兒一副旁若無人慈母相,熱淚盈眶地看着她;張姨娘對着邵筝兒翻了個花裡胡哨的白眼;孟六小姐令璋坐得特别端正闆直,就像學堂裡坐第一排的好學生;孟三小姐樂璋有點困,打了個哈欠,軟泥一樣癱在圈椅裡。
實在是一副好笑衆生相。
甯璋行走江湖時保住狗命法則第一條就是“形勢不明朗,不當出頭鳥”。她初來乍到的,當然是我見諸君都險惡,隻好暫且忍辱負重,按照之前老媽子們教的規矩,老老實實行了個請安禮。
孟肇戎其實已經做好了迎來一個潑皮的心理準備,屬實未料甯璋竟然真的乖乖學規矩,居然還真能和淑女沾了點邊。欣慰的同時,又有點歎息:她也沒繼承陸隐喬那視規矩如糞土的清高勁兒啊!
當然,一炷香之後的孟肇戎絕對不會原諒此刻的自己這種狗屁思想。
此刻的他就微微一笑:“快,快起來,這一路颠簸從隐州過來,累了吧?”
甯璋還沒搭話,一旁的邵姨娘倒比這兩個久别重逢的爺倆還親,撲到甯璋身上,說是扶她,其實自己哭成了個淚人,趴在她身上起不來。
“五姑娘出生之時,原是因為我那兩個哥兒姐兒一個正淘氣,一個又尚在襁褓,無暇分身照應。若我當時咬咬牙,多盡些心,将五姑娘留在将軍府,也不至于骨肉分離了這十二年……”邵姨娘悲從中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