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淡下來,飛機終于開始下降。我腦子裡嗡嗡嗡的響動逐漸減輕。我打量着機場周圍的高牆,覺得這地方似曾相識。
霍爾頓看出來我的心思,“和我們上次降落的機場很像吧。”
我笑了笑,“缺了一群拿槍指着我的人。”
霍爾頓也笑了笑。
不遠處停着一輛車,霍爾頓開車,我們兩人一路無言。
我們進到一棟樓的頂層,大門推開,偌大的房間裡,隻開了一盞刺眼的白燈,照出一個熟悉的人影。等我進去後,霍爾頓就把門關上了。
那人懶懶地靠在沙發上,半個身子埋在陰影裡,翹起的膝蓋上搭着一隻黑色皮質手套,他身後是一面空蕩蕩的牆,牆上甚至沒有窗戶。
“歡迎回來,”對方身體微微前傾,臉被光打亮,“我們的……英雄。”
見我沒說話,何塞·默克林斯站起身,他依然一身優雅的長款軍服,零散的發絲搭在肩上,那雙蛇一樣的金色眼瞳虛虛眯起,嘴唇卻勾出鋒利的弧度,笑得和善又驚悚。
要不是手被铐着,我真想一拳打爛他惡心的笑容。
“謝本,我的孩子,怎麼這樣盯着我?就這麼不想見到我嗎?我可是對這次會面期待已久了。”
“你沒死?”我冷冷地說。
“顯而易見,”何塞笑着搖搖頭,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你一定有很多問題想問我,我給你時間。”
“我弟弟現在怎麼樣了?”
“你說洛狄亞?他應該在進行手術,我們的談話結束後,你可以去看他。”
“我現在就要去。”
“你現在去了也無濟于事,雖然他的身體超于常人,但這種程度的傷,短期内也很難醒過來。”
“如果他死了,我不會再跟你們做任何交易。”
何塞了然地笑了笑,“我現在不能跟你做任何保證,隻能說,他有可能會醒過來,以他自己的意識。但是,如果先醒來的是A13号,就另當别論了。”
何塞點燃一支煙,站了起來。
“我聽達裡安說,你已經記起了小時候的事?”
我點點頭,“隻記起來一部分。”
“也是時候了,”煙霧輕輕地繞在他周身,又很快向上飄散,“當初,我們從西蒙的肚子裡取出一對雙胞胎,被分别起名為謝本和洛狄亞。八歲之前,這兩個孩子從未分開過。
直到共存計劃被重新提出,北方基地的人堅持要帶走一個孩子,那時候我們沒有談判和他們的餘地,隻能妥協,作為重啟共存計劃的代價。”
“帶去做什麼?”
“當時戰争有再起的勢頭,變異體的威脅也正盛,整個國家的資源都在向軍事侵斜,北方基地處于最前線,他們需要一個可控制的變異體作為武器。”
“所以你們最終選擇了洛狄亞?”
“準确地說,不是我們,是你父親西蒙。他是共存計劃的堅定擁護者,盡管他最愛的人正是為此而死的。我們最終同意他留下一個孩子。
你很幸運,你長了一雙酷似阿樂舍的眼睛。可憐的洛狄亞,在北方基地受盡折磨,你應該早就發現了,他比你矮一些,臉看起來也還是個小孩子,因為他被注射了過多藥物,身體很早之前就停止發育了。”
我沉默地聽着,雙手忍不住抓緊了袖口。
“而且,他其實不算是變異體,要我說的話,洛狄亞是徹頭徹尾的人類。”何塞有些抱歉地看着我,仿佛他特别不想說這些話,可是嘴上卻依然滔滔不絕。我的臉色愈發蒼白。
“他是被你污染的,還在胚胎的時候,就已經被污染了,但似乎,他也因此産生了某種抵抗性,并且同樣獲得了一些不可思議的能力。我們從小就在訓練他掌握這種能力,然後為我們所用,但是你的表現一直不如你弟弟。”
何塞的目光逐漸銳利,像要看穿我的内心,皮膚上一陣陣灼熱。我不太想聽他接下來的話,但整個人卻動彈不得,似乎被釘在原地。我甚至能聽到汗水順着耳根滴下的聲音。
“别說了……”我幾乎是哀求地看着他。
“你知道是為什麼嗎?”他含笑的雙眼裡滿是寒意,“我說過的,謝本,你是真正的怪物。我花了二十年才識破了你的僞裝。看來你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而你弟弟就遜色許多,
他隻對你言聽計從。他那些恐怖的能力,我們還以為是自己的功勞,其實基本都是你教會的,你想用他的危險來襯托自己的安全性,我不知道,這是A13号的意志,還是你的……”
“我讓你别說了!“
暴怒,瞬間燒成火海,我不受控制地撲向何塞,想掐緊他的喉嚨,想把他的臉撕碎!可是A13号一片死寂,對我毫無回應。
脖子上忽然一緊,呼吸一下子被掐斷,我因為缺氧而跪倒在地,雙手摸到了脖子上的項圈,一個嶄新的,堅硬的項圈。而我甚至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換上去的。
緊接着,一種尖銳的疼席卷神經,項圈内側裡伸出一圈細密的針頭,紮進我的血管裡,注入冰涼的藥水。渾身無力。
“先冷靜一下吧,”何塞不但沒躲開,還走近了一步,俯下身來。“放心,隻是一些松弛劑,我可舍不得傷到你。”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洛狄亞,不,是A13号在卡爾薩斯?”
何塞點點頭。“你一路上能那麼順利,當然不是偶然。”
“把我引過去,讓A13殺了我,然後呢?毀掉整個卡爾薩斯?好讓你們赢得戰争的勝利?”
何塞沉默片刻,“你隻有一點說錯了,卡爾薩斯會不會被毀滅,取決于你。如果A13号成功殺掉你,它就可以全部轉移到洛狄亞身體裡,成為真正的A13,但是,你和洛狄亞似乎都拒絕了它的請求。”
“這是什麼意思?我一直以為,如果我死了,它也會死。”
“按理說是這樣,A13号對宿主的要求很苛刻。不過,它感染了洛狄亞太久,似乎已經重新制造出了一個本體,你可以這個過程想象成一種無性繁殖,依靠一部分肢體生長成一個個體。而這個新的個體,是殘缺的,殘缺的那部分,被你鎖起來了。
對于A13而言,比起你,洛狄亞顯然更容易被馴服,因為他的心智更加不穩定,而西蒙把你教育得很好。你的确更像人類。”
何塞最終定下結論。
我癱坐在地上,感覺自己像□□。
“最後一個問題。”我緩緩吐出一口氣。
“請說。”
“你們準備如何處置我?”
“你不是已經做出選擇了嗎?”何塞反問。
“什麼選擇?”
“接到喬西醫生的報告之後,我們打算用核武器炸毀整個卡爾薩斯,失去所有宿主,A13才會徹底消失。這當然是一種強迫停戰的恐吓,但是我們的确已經做好了部署,隻是還來不及撤出所有公民。”
“……你這個瘋子,你就不怕被曝光嗎?”
“沒有人會去曝光的,就算曝光,也沒什麼用。”何塞毫不在意地笑笑,
“離開一些髒活的話,我們的社會是沒有辦法運轉的。你明白嗎?這些事,其實都是那些所謂的好人們默許的。他們不想承擔這種道德譴責,所以甯願被蒙在鼓裡。你的選擇救了很多人,所以我才說,你是個英雄,英雄是不應該被處置的。”
“我向來言而有信,作為獎勵,你會平安地活下去。”
“因為你已經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安全性,也證明了共存計劃的成功。我想,阿樂舍和西蒙一定會為此感到欣慰。還有,”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潮濕而溫和。
“我此生最優秀的學生,簡·奎因蘭。”
何塞與我的對話沒有再持續下去。外面來了消息,說洛狄亞的手術已經結束了,子彈取出來了。
但是确如何塞所說,他一直沒有醒。
我重新回到了賽斯湖畔的舊居,過着與世隔絕的生活。過了半個多月,洛狄亞被轉移到新建的南方基地,我每周可以去探視一次。全程由霍爾頓負責接送。
我很少和他說話,他也無話可說。我們之間隻剩下沉默。
直到有一天,我還是沒忍住開口問。
“你幫何塞做事,條件是什麼?權力?還是财富?”
霍爾頓臉上的詫異一閃而過,他最終垂下眼睫,轉過頭去開車,不再與我對視。
我等了幾秒,沒能等到他的回答,自覺無趣,靠着座椅閉上眼睛。
天氣很好,伴随着耳邊輕柔的風聲,我竟真的睡着了。
我夢見了賽斯湖畔的小屋,天空湛藍悠遠,新種的花剛剛澆好水,晶瑩剔透的水珠墜在草地上,孩童無所事事地躺在釣竿旁,任陽光把眼皮曬得滾燙發紅,安心等待有人喚他回家。
那是一個,很真實的好夢。
剩餘的時間,我基本待在山林裡,不太有事情做。後來霍爾頓送了我一台電腦,又拉通了網線,我開始試着寫下一些自己的故事,并發表到網絡上。
當然,我模糊了很多細節,大部分人隻會把它當作胡編亂造。
但不管你信不信,時至今日,我仍然在等待洛狄亞醒來。
總會有那麼一天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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