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科林·沃斯愛死這個世界了。
她愛她的媽媽,愛櫥櫃裡的巧克力餅幹,愛她碎在車禍裡的遊戲機,愛這棟搖搖欲墜四處漏風的老房子。
她甚至有那麼一點愛在背後說她閑話的“朋友們”,她清楚自己受到的非議,卻仍然選擇愛她們。僅僅因為她們沒把話當她的面說出口。
愛德華躲藏樹影後方,科林披着濕漉漉的頭發坐在窗前發呆,窗戶開着,冷風從窗口灌進去,她固執地縮着肩膀,冷得直吸氣也不肯關窗,愛德華花了一點時間搜尋她的目光落腳點——什麼也沒有。
她就隻是毫無道理地開着窗戶任由自己被冷風吹得瑟瑟發抖。
但願她記得“易患流感且愈合力對病毒無效”的體質。
‘生病了的話,伊芙琳會提前回來嗎……天呐這個想法真自私,為你感到羞恥!’她撩起被子把自己裹了進去,‘遊戲機、遊戲機、手機……莫妮卡·貝魯尼……’
她很快睡着了,思維聲漸漸變弱,接着是窸窸窣窣毫無意義的喃喃低語。
他跳下樹,三兩步越上窗台,牆壁上莫妮卡·貝魯尼微笑着凝望着他,愛德華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他做了一個稱得上犯蠢的舉動——對着海報豎起手指,輕輕“噓”了一下,擡手合上了窗戶。
死于流感的人太多了,不必多她一個。
科林·沃斯是個有着一大堆想法的妙人,她的腦子簡直像個閃着多彩亮光的霓虹燈,不用開口,僅僅是想法足以将愛德華淹沒,他不是沒遇到過想法豐富的人,但層次和跳躍度如此不連貫的科林是第一個。
她不常把那些話說出口,沒誰會把腦海裡一閃而過的想法全說出來,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和她一樣腦子裡塞了幾千隻嘎嘎叫的鴨子,吵鬧到愛德華一度懷疑她患有ADHD,接着他想起來:這隻能怪他是個讀心者。想法又回到開頭,她根本沒把那些話說出口,是他擅自聽見的。
習慣她過于發散的思維是一件難事,另一件則是搞懂她的立場。
這位因特殊能力不得不隐居在小鎮的沃斯小姐心裡的仁慈和寬容全撒出去,能填平福克斯的森林,愛德華聽得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科林顯然察覺到了卡倫們有異常,但她極有邊界感地收起了好奇心,并把這種行為稱為“特殊能力者”之間的心照不宣。
她的心照不宣絲毫沒有考慮個人安危,也不向任何人邀功。被人類發現身份不是個新鮮事,世上不乏眼光敏銳心思細膩的人,往往這種情況發生後,這些人要麼落荒而逃,要麼以此為要挾妄圖從他們這兒獲得好處。極少數保持原狀同他們來往的人類,最終避免不了踏進時間的河流,那些閃光的靈魂無法在世間長存,這是卡萊爾最為惋惜的一件事。
想着科林的時候,愛德華在課上走神了,任課老師喊到他第二聲他才回過神來,這從未發生過,思維獨自沉浸是一回事,沉浸到另一個人身上以至于淹沒了自己……這才叫新鮮事。
他不由得想到,他正在為她所俘虜,從肉/體到靈魂都向這個人傾倒。如果他身體裡的憎惡、喜愛、煩悶能夠被稱為靈魂,這些不為人知的情緒構成他的“自我”,他勉強可以稱其為靈魂的東西。
盡管他從不為擁有的一切自得,但仍慶幸保留着完整的“自我”,這是愛德華最後的底線。
科林·沃斯的力量正在突破他的底線,她要侵占他的自我,改變他的立場,扭曲他的情感。
愛德華每每想到這一點,都能感受到煩悶填充着身體,像氣球被打滿氣,鼓鼓的,一紮就會爆開。
以往幹巴巴的生活固然不值得懷念,現在提心吊膽煩的頭疼的感覺也沒好到哪去。
卡萊爾會有辦法嗎?他總會有辦法的不是嗎。
卡萊爾的方法是将科林移交給狼人。
這的确是個好法子,奎魯特人在傳說中是巫族的左膀右臂,在巫族徹底消失之前,幾乎每一代狼人阿爾法都與巫族關系密切。
這是個絕妙的主意,狼人不必在面對人類時時時刻刻克制食欲,他們的食譜和人類沒有任何差别,他們看起來和人類一模一樣,他們有體溫……他們……
愛德華感到徹頭徹尾的惡心,這感覺毫無由來的誕生在他心底,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攥緊他的胃,令他産生了想要嘔吐的幻覺。科林扭頭逃走之後,愛德華把自己靠在牆上,一言不發。
“我想殺了她,就在剛才。”他說,“如果她選擇背棄我,離開我去詛咒一個狼人,那麼我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她。”
他不清楚科林聽見了多少,又是不是因為聽見威脅落荒而逃。他讀到了那一瞬間的恐懼,她雖然自我意識薄弱,卻對危險相當警醒,科林内心認為這是長久經受磨難鍛煉出的第六感,并為此自得。
怎麼會有人不對特殊能力洋洋得意,反而炫耀起苦難的附加物。
不,她甚至沒有向他炫耀,那全是愛德華自己聽見的,她不設防備的心聲和言語間微妙的含義。
她應該向他訴說才對,那才符合正常的邏輯,就像她腦子裡時不時閃過的三流地攤小說,男男女女因為種種啼笑皆非的巧合相遇相識相知,最終成為摯友——或像傻子一樣墜入愛河。
她看了太多庸俗無聊的故事,或許這就是她古怪性格的成因,可她沒告訴他一切的成因,她的性格、她同樣厭惡詛咒的道德感、還有她對他的看法,她一個字都沒對他說。
她寬宏大量、滿懷博愛、輕諒他人,唯獨對他刻薄刁鑽拒之千裡。多有趣。
好在他有一雙視力不錯的眼睛,和一對始終在窺聽想法的耳朵。
于是他聽見了、看見了、放任了科林的恐懼。
她逃走了。
她逃亡的方向也許正是奎魯特保留地,投奔那群臭烘烘的狼狗。他們比他更安全嗎?
可她又憑什麼這麼做?
氣球裡充盈的氣體是一種易燃物質,愛德華太久沒有這種感覺,差點忘了情緒之間的聯系就像蛛網的節點與節點,它們彼此牽動,一點微風都能打得它們發顫,而他幾日以來的煩悶不亞于一場風暴。
風暴席卷他空蕩蕩的軀殼,憤怒的火苗迎風高漲,從未有過的感受抓緊了他的胃,令他誕生出疑似嘔吐的感受。
她憑什麼呢?用索套栓牢他的脖子,如同對待一頭沒有理智的畜生,然後說走就走,就因為察覺了尚未發生的危險——簡直笃定了他就是唯一危險源。難道那些狼人就會對她畢恭畢敬?難道狼人就不會咬斷她的脖子?
她不過是一個脆弱的人類,皮膚一經撕扯就會裂開,脖子比大理石更易折斷,他殺過許多人,他清楚她死前會有怎樣的姿态。
愛德華站直了身子,怒火漸漸點燃了他的思維,其中不可察覺的,有着别的一些什麼,那時他沒能發現。
“我的确應該殺了她,這是唯一的辦法。”
殺死看見他們共乘一車的同學,毀掉公路上的監控,做完這些,把她的屍體帶去芝加哥,他父母的墓地就在那兒——
卡萊爾控制住他的行動,手臂環在脖子上将他按倒在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