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溪悄然看向兩人。
來之前她已經打聽清楚了皇室現在的情況,今上共有七個兒子,都是登基前所生,皇長子楚王多年前便因謀反被賜死,沒多久皇次子豫王暴病而亡,上個月皇三子吳王也因謀反被下了獄,再除去太子以及尚未成婚的皇七子趙王,能被稱為王妃的也隻有皇四子越王和皇六子韓王之妻了。
再聽鵝黃宮裝的那位稱呼另一位“四嫂”,李令溪很快對上了号,先打量了一下穿黛藍宮裝的越王妃。
在她的印象裡,四堂兄是東宮諸子裡性情最溫和的,從前皇祖母總說以後要給他挑一位活潑些的妻子免得他們婚後無趣,可這位四堂嫂無論怎麼看,都不太像是個活潑的人。
倒也沒什麼不好。
至于那位韓王妃……據說最是心高氣傲,前些年韓王每回動納側妃和侍妾的念頭都被她攪黃了,後來韓王還真就歇了心思,夫妻倆的伉俪情深近幾年甚至傳為了京中美談。
這一點讓李令溪頗為意外。
雖然這位韓王妃美豔的長相确實一看就是韓王喜歡的類型,但她實在不相信,韓王那個自小好色、品行不端之徒婚後能做到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
徐夫人這幾年聽多了這樣的話,并不太将韓王妃的諷刺放在心上,倒是衛靜婉氣得咬了牙,瞪着韓王妃的眼神都在冒火,大有韓王妃再多說一句就要發作之勢。
好在韓王妃無心糾纏,也沒注意這些,刺了一句便和越王妃一道在一衆仆從的簇擁下去别處賞梅了,她們走後,徐夫人回頭看了衛靜婉一眼。
衛靜婉這才壓了些火氣,隻是面色依然算不上好,直到太子妃派人來請衆人入席,她的臉依然冷着。
東宮的梅園很大,方才賓客們散于其中看不出人數,入了席李令溪才發現,這場賞梅宴受邀者衆多。
雖然七年過去新帝登基,京中的權貴之家基本上換了一茬,李令溪眼熟的人已然不多,但這陣仗不難看出,但凡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女眷們能來的都來了。
數九寒天,正是梅花盛放的時節,東宮設賞梅宴不是什麼稀罕事,可人來得這麼齊就不太對勁了。
宴會很快開席。
李令溪已經很久沒有嘗到皇家菜式,原想趁這會兒解解念想,孰料剛拿起筷子便聽見主座那邊的韓王妃聒噪不已,一會兒說升平炙奢靡不敢入口,一會兒又稱過門香的味道不正宗吃不下,太子妃出言安撫她也不理,甚至有意無意地打斷太子妃的話另起話茬。
太子妃偏生也不與她争搶,沒多久,衆星所拱之月便換了人,幾個坐得近的命婦原本恭維太子妃的話泰半都落到了韓王妃的身上。
韓王妃如此并不奇怪,那本就是個愛處處争先的,再加上數月前盛夏暑熱,皇帝在京郊行宮避暑之時寝殿忽然失火,韓王奮不顧身沖進火海把皇帝背了出來,皇帝深受觸動,近來對這個兒子恩寵有加,韓王妃自然更加目中無人。
讓李令溪沒想到的是太子妃的表現。
方才在麗正殿見禮時她還覺得她的善儀姐姐隻是身份變了,待人接物依舊遊刃有餘和從前并沒有什麼兩樣,沒想到竟然這麼鎮不住場子。
明明坐在宴席主位,更是儲君之妃,眼看着客座的韓王妃口若懸河出盡風頭,不但不發一言,神色竟還有些懦弱和膽怯。
即便清楚自己現在管不了這樣的事,她還是忍不住皺了眉。
而這位韓王妃顯然有讓李令溪的眉頭皺得更深的本事。
貴女們誇她舉止高雅、落落大方,她半點也不謙虛,立刻夾槍帶棒地把一旁安安靜靜的越王妃和看起來局促不安的太子妃輪番踩了一遍。
命婦們稱贊韓王前不久舍身救駕甚為忠勇,她緊接着就把楚王和吳王拎了出來,冷嘲熱諷了一番尤嫌不夠,竟又扯上了李令溪的父親晉王。
“我們家殿下雖不敢說有什麼逸群之才,但一向明理知事,以聖賢為師,學的是忠貞之道,所謂忠貞者,首要便是忠君,為了陛下别說是闖一回火場,就是上斷頭台,殿下也不會眨一下眼睛,不像有些人,身為人子,承沐天恩卻包藏禍心,跟誰學不好,非要學晉王那個亂臣賊子犯上作亂,自然落不到好下場,人啊,貴在有自知之明,各位說,是也不是?”
周圍的幾個命婦紛紛點頭,越王妃依舊沒說話,太子妃靜靜地看着韓王妃,幾不可見地扯了扯唇。
李令溪暗暗攥緊了拳。
她們現在能坐在這裡把酒言歡、賞花飲宴,都是她的父王多少次血戰沙場換來的!
若是沒有父王,京城這些達官貴人們的太平日子早在二十多年前夷狄為禍邊境之時便已經結束了,她們憑什麼幾句話就給父王扣上那樣的污名?
别說她的父王根本不可能謀反,就算真想反又怎樣?
父王當年身為皇子文韬武略樣樣出衆,德才兼備居仁由義,難道當不得皇帝?
什麼叫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她怒意橫生,端起手邊的琉璃盞将杯中酒一口飲盡,而後直接朝韓王妃砸了過去。
杯盞一脫手她便意識到不好,随後卻聽“铛”的一聲,那琉璃盞被扔出去沒有多遠竟與不知從何處飛來的一粒小石子相撞,接着“咚”地墜落在地,打了幾個滾。
前後不過幾瞬工夫,動靜也隻驚到了琉璃盞掉落之處坐着的一位姑娘,李令溪原本就坐在側席的最後一排,并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可她依然倒吸了一口涼氣。
她暗罵自己太過沖動。
以她現在的身份,如果那杯盞當真砸到韓王妃,事情會非常不好收拾。
李令溪順着那小石子飛來的方向投去視線,看見了一個一身黑衣的男人。
距離太遠,那人連身形都有些模糊,但身上穿的似是奉宸衛的官服,李令溪後背不由得一涼,正想着要不要過去稍作解釋,誰知那人像是對她根本不感興趣,掉頭便走了。
李令溪:“……”
她松了心神,那邊韓王妃卻還在“殿下忠勇”“陛下所命”地滔滔不絕。
李令溪吸取了剛才的教訓再三告訴自己冷靜,可無論怎麼冷靜她都無法容忍父王成為這些人席間的談資。
她開始琢磨弄出點什麼動靜吸引一下韓王妃的注意,席坐的入口處卻忽然響起一道清亮的女聲:“六嫂數落起旁人來頭頭是道,左一個父皇有命,右一個自知之明,怎麼到了自己身上就一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