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危補充道:“你親自去。”
南霄面上詫異更甚,卻依然沒有多問,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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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賞梅宴共有兩個環節,上午的宴席帶着為趙王選妃的目的,下午的集會則要純粹許多,當真隻是為了吟詩詠梅。
趙王的相看結束了,雖然誰也不知道結果,但大家潛意識裡都松快了下來,加之這場詩會将年長的和位高的都分去了另一席,太子妃、越王妃、韓王妃、寶安公主以及其他命婦全在那邊,這邊皆是年輕的貴女們,李令溪明顯感覺到氣氛活泛不少。
落座後,宮人将雪白的宣紙鋪到面前的案上。
今日的題目“詠梅”對于李令溪而言是不陌生的。
大衡自建國伊始便武功卓著,文脈同樣源遠流長,太宗皇帝尚在東宮之時便曾發教令開文學館,高宗也是一位喜好風雅的帝王,兩朝天子的影響下來,王公貴族們的賞花飲宴再少不了詩文相和,在她很小的時候,沈老先生便教過她作詩寫文。
沈老先生曾同父王說,她的性情實在頑劣,文章寫得不像樣子,但在詩詞之道上天分極高,父王不信,那時也是隆冬,寒梅盛開,沈老先生便當場指梅為題。
當時四周梅香彌漫,她興緻極好,随口一作,父王卻聽得眼睛都直了,立馬用宣紙寫了下來,讓人裝裱挂在了會客廳。
從那之後,每一個來晉王府做客的人都能看見她的“大作”。
沒多久先帝也聽說了此事,見到她的詩作後先帝格外欣慰,誇她有文君道韫之才,還曾在科舉殿試時用她的詩句出了一道題目。
那場殿試一結束,她的才名就傳遍了京城,後來更是在宮宴賽詩之時幾度奪魁。
父王說,那是他此生最得意的事。
此時的園中依然湧動着沁人心脾的暗香,可是無論這香氣在鼻間如何激蕩,都好像和從前晉王府的不一樣。
她垂着眼睫提筆。
以往作詩之時她從來都要來回推敲,恨不得字字珠玉,如今卻剛好相反,遣詞用韻力求平庸,生怕被人看出異常。
一首詩寫完,确保自己越看越不滿意,她便知道可以交了。
剛準備擱下筆,她隐約覺得哪裡不對,再一看才發現,宣紙角落的落款處她下意識地署的是“琅華”。
李令溪:“……”
眼見着時辰到了,宮人們開始收宣紙,重新寫一張已經來不及了,塗掉也能看出原先的字迹,她心一橫,将那一角直接撕了,而後把旁邊衛靜妍的宣紙拿過來放到自己的上面,一道遞給了宮人。
衛靜妍幽怨地看向她。
李令溪抱歉地笑了笑:“上回你不是說我那兒的桂花糕好吃嗎?正好仲秋時收起來的桂花還有餘下,回頭我讓小廚房再做些給你送過去。”
衛靜妍眼睛一亮,立馬點了點頭,不跟她計較了。
将撕下的一角攥在手中,李令溪輕舒了一口氣。
宣紙收完,貴女們紛紛起身離席。
即便已經在梅園裡待了大半日,不少人依然有賞梅的雅興,不過這其中并不包括李令溪。
她沒忘了自己來這場宴會的目的,但在來這裡之前,她也着實沒有想到,在她為如何翻父兄的舊案而苦思之時,會是身在獄中的皇三子吳王給她指出了一條路。
這些日子吳王案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其中最引人議論的,就是刑部尚書陶權度一直在幫吳王遞折子喊冤。
這位陶尚書為人秉直,鐵面無私,自執掌刑部以來,不僅憑己身之力平反了許多陳年冤假錯案,還提拔了好幾位寒門出身同樣剛正不阿的刑獄官,讓刑部這個原本是權貴們一言堂的地方開始有了願意為民請命的人,許多百姓因此受惠,無一不對他感恩戴德,民間甚至有人稱他為“陶青天”。
他的出面,讓幾乎已經被奉宸衛做成了鐵案的吳王案重新有了轉機。
雖說先帝已決的定案與今上尚未處斷的疑案不可并論,但陶權度這個人卻未必不能一試。
正巧今日陶權度的妻子也帶了女兒前來。
前面有兩個貴女并肩而行,李令溪正準備上前打聽一下那位陶姑娘現在何處,走到近處卻聽見她們議論:“方才我去母親那邊,看見傅如梅了。”
“不會吧,你是不是看錯了?”
“不可能。我又不是第一次見她,怎麼會看錯?聽母親說,太子妃娘娘原先想請她來主持詩會,她拒絕了,後來娘娘親自登門拜訪,幾番遊說,她才答應過來,但也隻願意幫忙看看詩作。”
“原來是這樣,娘娘何必費那心思呢?咱們的詩也入不了傅如梅的眼吧?”
“是啊,我真想見識一下她作的詠梅詞,可惜她再也不作了。”
兩人相視一眼,皆歎了一口氣。
李令溪目光微凝。
她們口中的“傅如梅”她是認識的。
從前她才名滿京城之時被世人捧得甚高,若說有一個人能夠與她媲美,那便是翰林院大學士傅宗臣的長女傅清姿。
她擅寫詩,傅清姿則更擅填詞,人們都說,“李詩傅詞”為一時雙絕。
再加上她和傅清姿都有一張冠絕當世的容顔,隻是氣質相異,她明豔似瑰,傅清姿清冷如梅,于是“李詩傅詞”的感慨之後,便又有了“李似瑰”和“傅如梅”。
因她生在皇家,又貴為郡主,一名一号皆為天子所賜,旁人不敢亂稱,人們感慨一聲“李似瑰”也便過去,“傅如梅”則很快被叫開了,後來更是成了傅清姿的雅稱,隻要是她出現的地方都會有人這麼喚她。
聽那兩位貴女話中的意思,傅清姿如今竟再也不作詞了嗎?
那真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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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女們各自賞梅,命婦這邊的席座卻還沒散。
素晴将送來的宣紙整理好,在太子妃的示意下走到旁邊的一處孤席,呈給席上端坐的女子:“請傅姑娘過目。”
傅清姿信手接過來,一張一張地看過去,始終面無表情。
在場的衆人毫不意外,原以為這一沓都會被這麼看完,卻見她的動作忽然一停。
韓王妃沒忍住走到近前看了一眼,這張宣紙上寫的是一首七言絕句:“滿苑早發素冷枝,着花卻似故年遲。含霜履雪君知否?正是風饕歲弊時。”
韓王妃沒看出什麼門道,見傅清姿一直盯着這詩看,很是不解:“這詩有什麼不妥嗎?”
傅清姿未答,目光移向宣紙左下,入眼處卻缺失了一角。
傅清姿将這張宣紙單獨拿了出來,向主座之上的太子妃道:“請娘娘派人去問一問,這是哪位姑娘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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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高門貴女之間或多或少都有些交集,李令溪沒費多大力氣就打聽到了陶姑娘正在東邊的涼亭和幾位好友賞梅。
雖然不知道這位陶姑娘的性情如何,可這是當下唯一可能接觸到那位陶尚書的機會,她必須得去碰碰運氣。
衛靜婉和衛靜妍在湖邊的石凳坐下聊起了天,李令溪正好找了個借口脫身,剛走進東邊那片梅林,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喚她:“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