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回京是件大事,宴會的諸項事宜早在半月前就開始籌備。而牧越瑤之所以匆匆來傳口信,隻因她今日才在禦苑中見到了那個特别的人。
按照這人與“她的”六皇兄的關系,對方一定會出席明晚宮宴;而除去宮宴之時,她再想引微生舒見到這個人,恐怕就沒有那麼方便了。
巧的是,她這邊剛說起明天的宴會,而微生舒已經在王宮中見到了這場宴會的主人公;盛王傳召他入宮,本就是想讓剛剛歸京的兒子見見新上任的國師。三人在殿中一番清談,轉眼便到了傍晚時分。
天色昏昏,積雪的濃雲讓黃昏更顯暗沉,風将高台上的旗幟吹得飒飒作響。
“六殿下留步。”
“無妨,我送公子。”
蕭凜一路将微生舒送出殿外,步上回廊。
穿過廊下的風吹起兩人的衣角,但見一者翩翩君子,端方儒雅;一者神清骨秀,飄逸卓然。抛開身份地位不論,方才殿中一番對談,兩人在性情與行事上倒是頗為投契。
此時廊下無人,蕭凜停住腳步,終于将斟酌了一路的話說出口:“微生公子,凜有一言,不知是否方便詢問。”
微生舒颔首道:“殿下請講。”
“聽聞日前,景國三皇子去了國師府。”
在武甯王蕭涼的推波助瀾下,宮中關于國師與景國質子的流言屢禁不絕。蕭凜不可避免也聽說了一二,但他并未表露出任何輕視鄙薄之意,目光清正溫和,坦言道:“凜與澹台殿下幼時相識,但自離京至今已有多年未見,不知他近來可好?”
微生舒有禮回應:“澹台殿下一切安好。”
嗯——至少應該比在盛王宮時好。
但這話說出來未免有刻薄之嫌,于是他直接跳過了這一句。
蕭凜微微一笑:“今日與公子相談,受益頗多。不知日後可否方便登門拜訪?”
對方究竟是真的想拜訪,還是想去親自确認澹台燼的狀況,微生舒并不知道。但他覺得沒必要拒絕:“六殿下屈尊下顧,舒自當恭候。”
視野中清俊挺拔的青年背影已經消失在長廊盡頭。蕭凜仍站在原處未動,仿佛心有思慮。
“殿下何必為了質子操心?”慢了一步跟上來的侍從說,“他和國師好着呢,不然也不會——”
“慎言。”蕭凜打斷他的話。“不可背後論人短長。且流言未實,怎可妄議于口?”
他的語氣并不嚴厲,容色也未見冷肅,但其言字字内直外方,天然有一種不可辨駁的氣勢。
侍從垂手退後一步,讷讷不敢再言。
***
另一邊,微生舒步行出了宮門,天上零零星星飄起了雪沫,寒風一卷,目之所及一片迷蒙。
一個身着暗紅刺繡黑色勁裝的人影已經站在馬車旁等候,手裡還拿了一件狐裘。
微生舒并不怕冷,狐裘大氅一類隻是為了“适應環境”。畢竟,一個會點占蔔之術、懂些長生之學的人在俗世會被拉攏,而一個不懼寒暑、真正長生的人入了世,恐怕隻會令人嫉恨與忌憚。
但此刻四周并無外人,他拒絕再被包成粽子。
“阿叙,你看這種星塵玉屑一樣的雪,像不像之前在瀚海時所見到的雪?”微生舒上了車,忽然被這茫茫雪景勾起回憶,于是随口問了一句。
他口中的“阿叙”就是方才給他遞狐裘,現在負責趕車的謝叙。
名義上算是他的護衛,實際是謝星籬遣來中原辦事的屬下,暫時在他這裡落腳(順便打打白工)。
不過謝叙向來寡言少語,聽聞微生舒的感慨,“嗯”了一聲便沒了下文。
馬蹄聲很有節奏地在青石闆路上響着。
微生舒笑了笑,不再多說,撩起一邊車簾看着稍顯空曠的街道。
一陣争執聲就在這時傳入他的耳中:聽聲音像是兩個年紀不大的姑娘。
“你很煩!我都說了我不要穿了!”
“可是小姐,天這麼冷,你不穿披風會凍壞的。”
“啪”地一聲,橘色衫子的姑娘揚手甩了手拿披風的小丫頭一耳光,怒道:“我需要你來教我做事嗎?!穿這個難看死了!把衣服拿走!”
她說完氣沖沖地走了,看樣子是要去前面的宣城王府。
“小姐……”小丫頭捂着臉,帶着哭腔追上去,“您還是穿上吧,天都這麼晚了,六殿下說不定不回王府,已經宿在宮中了——”
謝叙目不斜視,恍若未聞,駕着馬車路過了争執的主仆。
微生舒卻眼尖地認出了其中一個“熟人”:是那夜身中結春蠶的姑娘。
“這倒奇了。”他說,“我記得,要和六皇子訂婚的分明是葉家大小姐吧?這位葉二小姐為什麼會——”
謝叙:“嗯。”
微生舒:……算了。
他寂寞惆怅地端坐,心想,果然還是小質子更可愛些。
在漸漸變大的風雪中,馬車平穩駛過長街,回到了國師府。
微生舒撐了一把傘,本想直接回院子,卻又想起走之前未關的窗戶,于是腳步一轉去了書閣。
時間确實很晚,書閣中自然已經沒有人。
但窗子已經關好,桌案上的書紙筆墨也被收拾得整整齊齊。一盞燈柔柔地亮着,燈台下面壓了一張紙。
微生舒将燈拿開,拿起紙來掃過一眼,而後将紙在火上焚了。借着升騰起的火焰,他用手在其上輕輕一拂,道:“知道了,我明日會去。”
淺碧流光無聲無息穿透窗紙,向着宮城方向一閃而逝。
微生舒熄了手中的燈燭,走出門去。
***
“叩叩。”
門上幾聲輕響。
澹台燼合上手中的書,起身去開門。
屋外,風已經停了,月亮從雲層中露出一角。
雪還在飄。但沒有了風的裹挾席卷,那些雪白晶瑩的冰花慢慢地從天而降,擁着銀閃閃的月光,像夢境一樣輕輕飄落在地上。
敲門的人手持一柄紫竹傘,素色傘面上用潑墨的筆法勾勒出一枝白梅。
他收了傘,月光便溫柔覆在他的身上。
“我剛剛回來,”微生舒将傘立在門外,“看到你的屋子裡還亮着燈,便過來看看。”
澹台燼退後一步,将他讓進屋内。
微生舒邁進門來,轉身将門關好,這才說:“我看到你留在書閣的字條了,多謝你。”
澹台燼别開目光,“……沒什麼。”
第一次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他不想承認自己有些無措。
好在微生舒沒注意到那點微妙的停頓,繼續說:“不過既然越瑤來過,那你應該也知道宮宴的事了。方才我在宮中,見到了剛剛回京的六殿下,他還向我問起你,挂念你最近過得好不好。”
澹台燼并不能體會這種“被人挂念的感動”。
他幹巴巴地說:“哦,是嗎。”
微生舒好像沒聽出這其中的敷衍,微笑着問:“明晚的宴會就是盛王為六殿下籌辦的,你要不要去?”
為蕭凜籌備的宴會?
……那麼,蕭涼那一些人,也一定會去吧。
澹台燼回以微笑——這次的笑容真誠多了。
“既然是為六殿下辦的宴會,”他說,“我不去的話,就太失禮了。”
微生舒點點頭,“好,那明天我們一起去。”
說罷,他看了看角落的銅漏,又叮囑一句:“你的傷勢剛剛好轉,不要熬夜。早些休息。”
奇怪的感覺又來了。
這個時候,如果是蕭凜,一定會溫文有禮地感謝對方對自己的關心,然後表示自己一定會好好休息——
但他此刻突然不想再學蕭凜。
于是他說:“我睡不着。”
“這樣啊。”微生舒笑着說,“那麼,需要我給你講故事嗎?”
被人講故事哄睡,是小孩子才需要的東西,但凡有點羞恥心的大人面對這樣的提議都會果斷拒絕。
然而澹台燼從來沒有“羞恥心”這種東西。他沒有過被人哄睡的經曆,所以覺得可以嘗試一下。
而微生舒說出那句話也不是在玩笑,竟真的是在認真地給出建議:他似乎完全不覺得講故事哄睡這種幼稚操作放在已經是弱冠之齡的小質子身上有什麼不對。
兩人的思路詭異地達成和諧,片刻之後,澹台燼老老實實躺在床上,蓋好了被子。微生舒坐到床邊,思索道:“講什麼故事好呢?深山樹妖?古廟裡的紅衣姑娘?或者,枯井中的歌聲……”
澹台燼:不。他哪個都不感興趣。
“之前被你壓在書底下的紙。”他決定借此機會問一件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可以說說那個嗎?”
“那個啊,讓我想想……”
微生舒雖然有些意外澹台燼會提起這件事,但也沒覺得為難:那紙本身不是什麼秘密,否則他也不可能随手亂放。
隻是他一時不知該從哪裡說起——實在是太久遠的事情了。
思考片刻,他笑了笑,“那我就從極西之地的古招國開始講吧。”
“……出了我們現在所在的盛都,向北再折向西,車馬數月,跨越兩處山脈,便是古招國的舊址。說到古招國,它繁盛在一千多年前,是一個事死如事生、人鬼不相悖的神秘國度。傳說古招國代代傳承的祭司是神的後裔,有溝通天地、照徹古今之能。在立國之初,第一代祭司在雪峰之巅作出了三大聖物的預言。”
“其一,謂‘沉水木’。扶桑摧折,白日沉光;衆神歸冥,漠漠大荒……”微生舒的聲音低沉舒緩,吟誦出那張紙上的偈語。“其二謂‘轉生瞳’,未見浮生,言何般若;悲苦怅恨,衆生籬落。其三謂‘神女淚’,天地昭昭,胥爾形名;祀于廟社,陳其犧牲。”
“然而時光流逝,招國終究滅亡。曾經的王宮掩埋在茫茫風沙之下,古時綠洲漸漸演變為一片渺無邊際的瀚海戈壁。它北臨雪山,南接大漠,一年之中隻有寒暑兩季,寒季滴水成冰,暑季酷熱難耐。但古招國的遺裔仍然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他們沒有固定的居所,失去了宗廟和文字,可是那些曆史仍然口耳相傳地延續下來,其中便包括那三句偈語……”
随着叙述聲漸低漸不可聞,簌簌飄雪終于停息,厚厚的雲層也悄悄散去。
月光澄澈,玉宇明淨。明天,一定會是一個好天氣。
***
翌日,夜,盛王宮外苑。
“六殿下。”
“恭喜六殿下學成歸來。”
“六殿下馬上就要喬遷新居,又将與柱國将軍的千金訂婚,真可謂雙喜臨門哪。”
雖說是宴會,但并沒有人在正經吃東西。六皇子蕭凜甫一出場,周圍響起的恭賀聲便連綿不絕。
蕭凜謙和有禮地一一謝過,又寒暄幾句,這才終于突破了衆人的包圍。
他往四周看了看,很快便尋到了他想找的人。
他走到高台邊緣,“微生公子,澹台殿下。”
微生舒知道他和澹台燼之間約莫有話要說,點頭緻意後便往旁邊走了,給兩人留出單獨叙話的空間。
一隻毫不起眼的黑色的小蝴蝶看準時機翩翩飛來,停在他的肩上,道:“這邊這邊——右邊——”
微生舒往右邊瞧。隻見牧越瑤頂着九公主的容貌,從樹後冒出一顆小腦袋,悄悄對他招手。
微生舒走過去。“你想讓我見什麼人?”
“就是與六殿下——咳,六皇兄——訂婚的那個……”牧越瑤話說了半截,忽然聽見不遠處一陣微微的喧鬧。她瞥了一眼,大喜:“對對對,往那邊看!就是她!”
微生舒依言看去。
夜色中,一個身着白昙衫裙的女子正緩步自石階行來,眉目清麗溫婉,體态袅娜纖瘦;文雅如澗中修竹,空靈似幽谷姝蘭。
“葉大小姐來了。”他聽見周圍的人這樣說。
“怎麼樣?”牧越瑤用手半遮着嘴巴,小聲問,“有沒有覺得她特别不同?是不是覺得心中特别喜歡?”
這聽上去像是調侃的話。可她問得很認真。
因為這位葉大小姐的特殊之處正在于此:對方似乎天生有着讓人喜歡的能力。
微生舒沒覺得“特别喜歡”。不過他确實看出這個姑娘與衆不同。
“她……”他斟酌着說,“用此方世界的話來說,萬物生而有靈,天生一根情絲……但她好像有兩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