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是對葉夕霧有意見吧?你們到底是有什麼過節?你給我回來說清楚啊可惡!
然而小魔神已經走遠了。
“……”
顧忌身份和場合,黎蘇蘇既不能追過去逮人,也不能摳下牆磚砸他——
氣到想噴火!
***
宮城外,被春桃瞥見的那輛國師府的馬車仍靜靜停在原處。
說是馬車,但裡面寬敞得很,不止有坐榻軟枕,還有一張可以移動的小書案。微生舒此刻便端坐在桌案之後,執筆寫着什麼。
對面的車窗半開着,微風卷起細細的雪沫。
灰撲撲的小蝴蝶停在桌案一角,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
“我聽見盛王說,想幫他回景國——”
“老景王已經死了,”微生舒蘸了蘸混雜了朱砂的金墨,頭也不擡地繼續寫下去,“他讓澹台燼回去做什麼?和澹台明朗打對台嗎?”
“大概就是這麼個意思。不過小質子拒絕了。”
微生舒沒說什麼,手中落下最後一筆,符紙上閃過一刹那五色交織的絢麗光華。
蝴蝶好奇地問:“是要給他的?”
微生舒将寫好的符紙卷起,“盛王此番謀劃不成,澹台燼于他就成了一枚廢棋。既然是廢棋,自然是早早清出棋盤為妙。我不可能時刻跟着他,有這道符在,至少能護住他的性命。”
“也對。小質子走了以後,盛王的确說過‘此子鐵石心腸,孤每每與他對談都甚感不快’‘既不能為我所用,必須下手除去’這類的話……”
蝴蝶用細足搔了搔腦袋,“還有老景王、月瑩心、蕭涼——有那麼多人想要置他于死地,為什麼?我覺得他挺好的呀。”
“戮殺同類的習性,需要理由嗎?”
微生舒繼續卷着符紙,眼神通透而淡泊。“我不相信人性純善。人的惡意與生俱來,從不需要緣由。”
蝴蝶聽不明白。
它湊近些去看,發現微生舒正在把卷起來的靈符塞進中空的平安扣裡去。
“你對他很不一樣。”它用一種思慮周詳的語氣斷言,“我覺得你喜歡他。”
“比起兩面三刀、口蜜腹劍,我确實更喜歡像他這樣天質自然的人。”微生舒用紅繩穿起平安扣,像是随口一言,又像是心有所感。“稚拙的善、懵懂的惡,才是生命本來的樣子嘛。”
蝴蝶似懂非懂地點頭,又道:“我今日看過那個葉二小姐了。她果然與先前大不一樣。雖然還不知道她性情大改的原因,可總歸是一條線索,以後我會随時關注着她的。”
它扇扇翅膀,“你家小質子出來了,我先走了。”
說罷,它散落成一撮晶瑩的灰色碎屑,被風一卷,轉瞬消失了蹤迹。
***
微生舒将小桌案挪走,伸手把窗子完全打開。
頗有些歲月痕迹的宮牆外,一個清隽瘦削的身影緩步走了過來。
“等了很久嗎?”
“還好,不久。”微生舒伸手拉他上馬車,“手又這麼涼。早說過讓你多穿一點。”
外面,再次充當車夫的謝叙一揚馬鞭,馬兒嘚嘚跑了起來,帶着馬車在空曠的宮外長街上平穩前行。
微生舒将一旁的手爐塞過去,又問:“盛王可有為難你?”
澹台燼挑了一下眉,慢條斯理地問:“如果我說‘有’?”
這回答模棱兩可,含糊不明。可微生舒樂意縱容他這點小脾氣。
“若他當真有心為難,我不會讓他有第二次見你的機會。”
“……我以為,‘國師’會聽命于‘陛下’的。”
“——你真的這樣想嗎?”
如此一來一回,問有弦外之意,答也有話外之音。澹台燼安靜下來,半晌,他避過了這個問題,隻作方才什麼都沒說過,将話題又繞回了一開始的盛王身上:“沒有。——他沒有為難我。”
這話當然不過是表面文章,微生舒聽過就算了,并不入心。
小質子多疑又謹慎,口中說的與真正想的往往繞九十九個彎,單薄的小身闆能裝下八百個心眼兒。但這是他的生存方式,微生舒不強求他卸下心防坦誠相待。
馬車微微地晃着,微生舒拉過他的手,放在掌心比量一下。
澹台燼不解其意,倒也乖乖讓他握着,并沒有掙脫的意思。
微生舒取過剛剛做好的平安扣系在他的手腕上,緩聲道,“最近都城有妖氣侵襲的痕迹。你帶着這個,如果遇到什麼意外,就把它扯斷,我會過去找你。”
深紅的絲繩襯着蒼白的膚色,無端生出頹靡的詭麗。
澹台燼擡手端詳了一下。
他從不帶什麼飾物。年年端午時節,宮妃給自己的孩子編五彩繩,他自然也沒有。
所以如今手腕上的這條細繩,存在感就頗為明顯——明顯到讓他覺得有些不适應。
但他沒拒絕,也沒想着取下。
他将手放回膝上,讓絲繩和平安扣一起被層疊的衣袖掩住。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他問。那雙面對吳總管時冷浸浸的眼眸此刻卻空淨而純粹。
“這也要有理由嗎?”微生舒想了想,“那你等等,容我編一個出來。”
這話分明是戲言,偏偏說的人還一本正經。
澹台燼笑了笑。
日影透過車窗的雕花菱格,溫柔勾勒出那一抹弧度:不是僞裝出來的假笑,也不是學蕭凜的溫和微笑。
他罕見地有了自己的“情緒”——隻是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微生舒也帶着一點淡淡的笑意。
在車輪碾過石闆路的辚辚聲中,對面的小質子又不知出神到了哪裡去,長發順着肩頸柔順垂下,襯着他堪稱秀麗的眉目,有一種秾豔又脆弱的美感。
可惜微生舒關注點跑偏。美景美人當前,他卻隻留意到自家小質子養了許多時日還是微微泛黃的長發。
“醫書裡說,發為血之餘,可見還是要好生将養。我讓廚房學了幾道藥膳,待會兒回去試試吧?”
澹台燼回過神。
方才他思緒飄逸,并沒有聽見微生舒說了什麼。
但他還是習慣性地點了頭:“好。”
***
微生舒不便對小質子直言“盛王想殺你”,所以才托辭妖氣侵襲為他帶上平安扣。可妖氣一事卻也并非他信口胡謅,這幾日,盛都内外确實不太安定。
傍晚,葉府。
黎蘇蘇吃過晚飯,在飯桌上收獲了“年下人多雜亂,最近少出門”的叮囑以及“你二弟葉清宇要回來了”的消息。
她尚不覺得怎樣,春桃卻一臉鄭重,待出了飯廳便發出預警:“小姐,既然老爺說讓您少出門,二公子又馬上要回來,您這幾日還是不要随意往外跑了。”
黎蘇蘇虛心求教:“我和清宇……關系很好?”
所以需要她留在家裡準備歡迎活動?
“不是啊小姐,”春桃及時糾正她跑偏的思維,“二公子性情剛直,一向不喜歡您放縱行事,您之前最怕他了。上次您還被罰抄家規了呢。”
“可我是他姐姐哎。”
“但二公子是家督呀。”
“……”
黎蘇蘇再次腹诽:先有打遍葉家無敵手的魔星葉夕霧,後有越過老爹成功就任家督的葉二弟——葉家還能不能好啦!
但看春桃緊張的樣子,她還是安慰了一句:“放心吧,我不會讓他逮到我的,你看我最近多溫柔!”
這倒是真的。春桃慢慢不那麼焦慮了。
凡人晚間沒什麼事做,加之白天赴宴也有些疲累,戌正剛過,黎蘇蘇就準備上床睡覺了。
春桃幫她鋪好了床鋪,将兩個湯婆子放進被子裡暖着,又給暖爐加了些炭。
黎蘇蘇卸下钗環,散開頭發,換上舒适的寝衣躺進被子裡。
春桃細心地給她掖好被角,忽然又想起什麼,随口道:“對了小姐,我聽說咱們白天見到的那個吳總管死了……好像是被蜂蟄死的。沒想到大冬天還有蜂呢,真吓人。”
說完,她把腳踏上的繡鞋擺整齊,然後把蠟燭吹熄,“小姐您早點睡吧。”
黎蘇蘇:“……”
春桃你可真是貼心的失眠小伴侶——睡什麼睡!她根本睡不着了!
屋子裡就剩她一個人,黎蘇蘇一掀被子下了床,在屋裡轉圈磨地闆。
回想起白日在宮道上所見,吳總管的死肯定和小魔神脫不了關系。
果然魔神就是魔神,她想。哪怕是未覺醒的、邪骨被封印的魔神,也是生來邪惡,所過之處無不有災殃和殺戮。她實在不該被那孱弱無害的表象所蒙蔽。
想來吳總管不會是他殺的第一個人,如果不阻止他——
不,不對。她不該分心在這些事上。阻他一時,不過杯水車薪,她要找的是從根源上消滅他的辦法……
仙門同道層層疊疊的靈位又浮現在眼前,壓得她喘不過氣。黎蘇蘇從架子上取下披風,推門走了出去。
庭院中一片寂靜,未化的冰雪在月光下晶瑩而潔白。
黎蘇蘇緊了緊身上的披風,在廊邊坐下,仰頭望着澄淨的夜空和皎潔的明月。
五百年後,沒有這樣的夜空,也看不到這樣的月亮。那時的天空總是晦暗的,黯沉魔氣與猙獰血色彌漫了世間每一處角落。
她真的能做到嗎?她又該怎麼做呢?
她還能不能再回到五百年後,見到爹爹、搖光師姐、公冶師兄和扶崖?
冬夜裡着實有些冷,黎蘇蘇搓了搓手。就在這時,她忽然察覺到一股奇怪的氣息出現在不遠的地方——
是魔氣!
怎麼會是魔氣?!
大驚之下,黎蘇蘇顧不得其他,拔腿就往魔氣傳來的方向跑。她穿過庭院、跑過甬道,一頭撞進葉冰裳所居的院落。
正屋已經門戶大開,一團紫黑色的魔氣裹着昏睡中的素衣姑娘,眼見就要越過院牆而去。
“大姐!”
《道經》常說:生死之際,得見本心。在這刹那之間,黎蘇蘇沒有時間思考,亦來不及權衡利弊,她甚至忘記了自己身在五百年前、靈力被封的事實,隻遵循了扶危濟困的本心,伸手就扯住了葉冰裳的衣裾。
“……二妹……?”
葉冰裳迷迷糊糊地睜了睜眼睛,但很快又合上,顯然是昏迷過去了。
黎蘇蘇急道:“——重羽!”
重羽當然沒出來。靈力被封之後,它也化作原形,沉睡在黎蘇蘇的靈府之中。
紫霧裡傳來桀桀怪笑,魔氣席卷,葉冰裳毫無還手之力地被抓走了。
——順便,試圖還手但遭遇慘敗的黎蘇蘇也一起被抓走了。
***
葉府大小姐和二小姐雙雙失蹤,盛都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在此之前,也有幾人在睡夢中消失不見,可都是些鳏寡孤獨的貧民,并沒有引起重視。如今出事的這兩位卻非同尋常:一個是六皇子的未婚妻,一個是葉将軍的掌上明珠。是以第二天清早,巡邏的士卒就在都城之内開始了清查。
而龐博士則扯着丢失未婚妻的小師侄咣咣咣拍響了國師府的門。
“我有一個陣法,可以覆蓋整個都城。”正堂中,微生舒展開一卷圖紙,正是盛都及周遭郡縣的地圖。“但妖魔行迹詭異,若想追蹤尋其老巢,隻能等它下一次出手。”
龐宜之道:“我看這樣,我們先把陣布好,然後留一個小缺口在這裡——”
蕭凜說出了他的未竟之意:“小師叔的意思是,用誘餌來引出那個妖物?”
龐宜之一拍手,“正是!”
“然而它不會選我,”微生舒指指自己,又指指龐宜之,“也不會選你。”
蕭凜雖然焦急尋找葉冰裳,但在此關鍵時刻,也還能沉得住氣。
他問:“微生公子此言,可是已經知曉那妖物的來曆?”
“魇妖。”微生舒并不隐瞞。“我們那邊的人是這樣稱呼它的。魇妖通常化形為俊美男女,靠汲取世間苦恨而生長。我和龐博士身上沒有它想要的東西,對它來說味同嚼蠟。”
蕭凜思忖片刻,道:“我應該可以。”
——對冰裳的擔憂牽挂,也是這世間苦恨的一種吧。
“啊?”龐宜之将腦袋搖成撥浪鼓,“不行不行,太危險了,你要是出了什麼事,師兄、還有陛下,那不得吃了我?!”
澹台燼在旁邊看了半天戲。
從上次墜湖事件起,他就發現自己好像沒那麼關注葉家大小姐了。所以此刻他毫無情緒波動,懶懶地提了個建議: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找個人代你去不就好了?畢竟,這世間痛苦的人多如過江之鲫。”
蕭凜搖搖頭,溫和卻堅定地說:“倘若真的這般危險,我更不能退而求安,坐視他人為我火中取栗。”
微生舒不發表意見,澹台燼懶得勸,龐宜之想勸卻不知該如何勸。最終,在蕭凜的堅持下,整件事還是這麼定下了。
這日入夜時分,幾人齊聚一處空置的宅邸。
陣法已經布好,缺口已經留出,誘餌已經就位——
意外也已經發生。
紫黑色的妖霧奔湧而來,卻繞過作為誘餌的蕭凜,反而卷走了在一旁看熱鬧的澹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