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他想換眼,隻找到沒眼的樹妖。如今想找上古大妖,找到的卻是一條怨氣與清氣纏繞的不知道什麼蛟。
“魔蛟是别想了。”微生舒不得不承認自家愛人在找東西方面确實運氣不佳,隻能牽住對方的手聊作安慰,“倒是可以下去看看。你要去嗎?”
澹台燼想了想,給出一個非常實際的回答:
“來都來了。”
一直在悄悄關注這邊的黎蘇蘇突然覺得有點牙痛。
又來了,這旁若無人的悄悄話!這看着離奇卻莫名溫馨的奇妙氛圍!
最不可思議的是澹台燼居然會讓步?她還以為這條蛟龍一定會被抓走煉制,連怎麼找借口打斷都想好了,這下全變成和空氣鬥智鬥勇。
黎蘇蘇皺起鼻子。但很快,她沒忍住上彎了唇角:
别扭歸别扭,她心裡其實還挺高興的。微生舒确實對澹台燼有正面的影響,大概這就是蓬生麻中,不扶而直?
此時的她并沒有意識到這種情緒叫做欣慰,更沒有意識到,她已經很久沒有再用“小魔神”稱呼對方。
即使是修士,也少有人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心。而人性之所以難以預測,或許就在于感情理智此消彼長,又形影難離。
後者驅使她戒備,前者卻對她私語,于是她在自己都不知曉的角落承認,或許——他不是一個符号、一個器物,而是一個活着的人。
忽然,旁邊有人叫她:“葉姑娘,你要不要去看看龍?”
黎蘇蘇猛然從思緒中驚醒:“啊?好、好啊。”
微生舒又去問小蝴蝶精:“阿瑤,你呢?”
牧越瑤踮腳看着龍,目露渴望,但還是搖了搖頭。
微生舒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擡手起了一道藤蔓交織的橋,把要去看龍的兩個人送到了石台上。
沉睡的龍并沒有被來客打擾。它仍然閉着眼睛,長長的龍須在呼吸間随着水流浮動,氤氲出一片幽光。
藤蔓橋這邊,微生舒負手立于崖旁,略微仰頭,看着雕像隐沒在暗沉河水中的面容。
“是龍的家人嗎?是家人吧?”牧越瑤兩手掐訣維持夢境,空着的嘴叽叽咕咕:“這種紀念方式不錯,以後我死了也要這麼搞——我要給自己雕一個最大的!”
微生舒沒有指出“死人給自己塑像”中存在的邏輯謬誤。他轉頭看向身後,一道靈光朝夢境阻隔的水幕飛去。近乎同時,另一道意态逍遙的靈力迎了上來。
兩道力量甫一相觸便自行潰散,比起生死相搏,出手的雙方更像用這種方式打了個招呼。
下一刹那,綿綿不絕的水幕向兩側分開,露出僅容一人通行的小路。小路上,兩道人影一前一後走近。
時隔多日,熟悉的面容再次相見,故人卻已是立場相對,場面難免複雜而尴尬。
——至少牧越瑤是這麼想的。
但微生舒什麼都沒說,蕭凜也什麼都沒問。兩人甚至很和諧地互相點頭緻意。
龐宜之倒是感覺有些微妙。但他很好地掩飾了這一點。
“微生兄,”他再次發揮自來熟屬性,打過招呼後,搭手往石台那邊瞧,毫不見外地說:“俗話說見者有份,我們也去看看,沒問題吧?”
……
石台上,黎蘇蘇肘了一下旁邊的人。
“哎,你看,蕭——宣城王來了耶。”
澹台燼不搭理她。
黎蘇蘇一點兒也不在意自己被無視。經過方才的大落大起,她現在對澹台燼的心理預期十分之低:沒有出言諷刺已經很好了,不能要求太多。
于是她心平氣和地放過了身邊壞脾氣的小混蛋,自己轉過身去招手,“六殿下!”
蕭凜從藤蔓橋上走了過來,溫雅颔首。
“二小姐。”
但澹台燼已經走到對面去了。看起來完全沒有禮貌地打個招呼的想法。
這倒并非是他故意為之。畢竟,比起盛都的其他蠢貨,蕭凜還比較合他心意。
他隻是被一個新奇的發現先一步吸引了:盤龍内側,看上去就很堅硬的龍爪下,壓着一個光彩閃耀的東西,看着像一個蛤蜊。
——蛤蜊?
澹台燼對這神來一筆感到不能理解。他走近了些,想把那蛤蜊抽出來。然而他的手剛碰到蛤蜊殼,身邊巨大的龍目竟然悄無聲息地睜開了。
什麼情緒都來不及産生,一股無法抵禦的吸力自龍目中傳來。懷抱着十二萬分的莫名其妙,他一跤跌了進去。
“澹台燼!”
繞過來找人,卻恰好目睹這一幕的黎蘇蘇大驚失色。來不及仔細考慮,她腦袋一熱,緊随其後縱身一躍。
等蕭凜聽到動靜轉身,發現自己已經成了孤家寡人。
對岸,龐宜之連比帶劃,對着龍的眼睛指指點點。他有些不解地走過去,忽然一陣眩暈,身不由己地朝裡面栽倒。
“殿下!”
水幕之外,模模糊糊地傳來一聲驚呼,緊接着,一個人影從高處摔了下來。
幸運的是,她落在夢境之内,并無淹水之虞;不幸的是,她沒有掉在河崖上,卻不偏不倚地掉進了前面三人消失的地方。
“屮艸芔茻!”牧越瑤一張臉憋得通紅,咬牙道:“怎麼還下起餃子來了!”
生怕後面還有餃子五六七,她不敢再等,使出吃奶的力氣将夢境一收。原本阻擋河水的蝶夢以石台為中心猝然向内聚攏,隻将蛟龍和河蚌包裹進去。好在微生舒和龐宜之道術不差,及時打出避水訣,這才沒被驟然湧過來的河水沖走。
“抱歉啊微生舒!”牧越瑤一邊操作一邊哇哇大叫,“是先生交代我這麼做的!你要是淹了水别怪我!”
說着,她空出一隻手來摸兜,将摸出的錦囊往後一扔,“先生還說,你見了這個就會知道了!”
微生舒接住錦囊,抽去系帶,将裡面的東西倒出來。
一些指甲蓋大小的零碎東西落在他手上,樹葉、石子、木炭、鐵屑……甚至還有塊土疙瘩。
換做其他人,大概會認為這是個不太好笑的玩笑。但微生舒立時就明白了李紅塵的用意。
“師兄啊,”他搖頭自語,“你可真會給我出難題。”
這并非抱怨,而是感歎。他随手收起錦囊,将手中的東西向外一抛。神奇的是,那些零碎物事并沒有随水流飄走,而是朝繭一樣的夢境飛了過去。就像星辰環繞日月,它們也遵循着無形的法則,在夢境周圍緩緩轉動起來。
見此情景,龐宜之先是迷惑,再是驚訝,最後終于正經地站直了身體。
“——神力?”
“扶桑摧折,白日沉光。衆神歸冥,漠漠大荒。”微生舒念了一句有些怪異的谶語,而後轉頭問他:“你相信世間因果有定嗎?”
龐宜之思考一番,難得換了謹慎的語氣:“法天效地,順道而行,萬物作而弗始。微生兄以為如何?”
微生舒一笑,沒有斟酌,亦沒有猶疑。
“天地有窮而谷神不死。道不可改,天命——卻未嘗不可試刃!”
話音甫落,他招手一揚。霎時間,無數玄奧文字自半空傾瀉而下,起伏閃爍、明明滅滅的金色流光中,陡然出現了一道虛影,玉冠束發,白衣鶴氅,清冷淡漠,如披霜雪。
随着明光散去,虛影漸漸顯露真容——竟與微生舒一般無二。
龐宜之在宛如雙生鏡像的兩人之間來回擺頭看來看去,幾乎要吐出一個凝成實質的問号。
然而沒有人為他解釋。白衣祭司一視同仁地用包容一切又空無一物的眼神淡淡掃過微生舒,接着一言不發地走下斷崖。
他沒有用避水訣,水流卻不曾阻礙他。仿佛踩着無形的階梯,他來到夢境邊緣,擡手撫在了似虛似實,尤在不斷顫動的“繭”上。
微生舒走過去,站在他對面,同樣伸手觸碰夢境。
“我以為你會再勸我些什麼。”
謝星籬卻說:“你已經作出決定,便無法回頭。不必徒勞口舌。”
他的聲音并不包含喜怒好惡,卻也因無情而顯得冰冷。
流水無聲。
雕像之下,石台之上,兩人隔着夢境之繭相對而立,眼眸中紫氣氤氲。
如果黎蘇蘇還在這裡,一定會相當驚訝:她是唯一知道換眼真相的人。
但現在,曾被玄冰針侵蝕的那隻眼睛也同樣被紫氣浸染,如此和諧圓融,就像它生來如此——
太山被挖走一捧土,無人會覺它破碎。
大海被舀走一瓢水,無人會說它殘缺。
命運從不是能輕易分割的東西。一隻眼睛根本不算什麼,微生舒加上謝星籬,便是一條稚嫩卻完整的命運大道!
墨河之上,方圓千裡黑雲翻湧。兩道靈力交織的瞬間,天穹震動,地宇嗡鳴,卻沒有影響河底絲毫。一切的一切,時光、因果、空間、輪回……都被命運加持過的夢境囚籠阻擋在外。
無形之中,“咔”地一聲,像一根弦崩斷,又像無形的界限碎裂。
草木枯萎而葳蕤,溪流凍結後流淌。因果之線交織折疊,鎖住這一方夢幻浮生——
命運重啟,
意識喚醒。
……
蝶夢籠罩的“繭”上幽幽浮現畫面。
萬載之前的河底水波搖蕩,溫柔環繞着精緻美麗的水晶宮殿。
……
無生無滅,
無染無淨。
入我夢中,
得生般若。
***
“桑酒是我的獨生女兒,她為了你自抽仙髓,此生無緣仙道,如今你一句道謝,便飄飄然地揭過去了?你便是如此答謝她,如此答謝我們墨河嗎?!”
“隻要是我能做的,我定然會盡力補償。隻是不知,蚌王想讓我如何答謝墨河。”
老蚌王張口欲答,卻突然難以自禁地顫抖一下。
有那麼一瞬間,似乎有一頭兇獸在眼前這位神君體内蘇醒了,那雙冷淡卻清正的眼眸突兀地閃過暴戾的欲望——
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恍惚片刻,他隻能懷疑是自己看錯。
也許是水波閃爍造成的幻覺?
“哼。”意識深處,澹台燼冷冷道:“堂堂戰神,居然會被區區小妖指着鼻子斥罵,你還真是好脾氣。換做是我,現在就掀了他這洞府。”
一個溫煦柔和的聲音回應了他:“但你現在出不去。”
“那還不是因為你把我拉進這個夢境?”澹台燼很不耐煩。他對自己莫名其妙跌進這所謂的般若浮生十分介懷,遑論方才竟還代入了這蛟龍的視角,好似被人排好的傀儡戲,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識。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說話的語氣就很沖:“你到底想幹什麼?”
名為“冥夜”的蛟龍說:“如此相見,非我本意。”——态度依然很溫和。
澹台燼忽生不妙預感,幹巴巴地問:“你不會是想說,這個夢境你也掌控不了吧?”
“……我确實未曾想到,你與我會在此時醒來。”
識海中頓時好一陣寂靜。
“所以現在怎麼辦?”許久之後,澹台燼問,“睡得不好,起來重睡?”
他在陰陽怪氣上登峰造極,但冥夜并不生氣,隻是說:“或許這不是一件壞事。”
兩人之間雖然能用聲音交流,卻看不見彼此形貌,更别提說話時的表情。澹台燼一拳打在棉花上,無處着力的感覺讓他頗為不耐,更沒心思去看蛟龍和蛤蜊——也或許是河蚌——的恩怨情仇。
好在這具身體誰都操控不了。夢境自己向前推進,他們隻需旁觀。
澹台燼盤膝坐在地上,一隻手撐着腦袋。外面,葉夕霧模樣的桑酒和自己模樣的蛟龍正在舉辦婚禮,十裡紅妝看得他無聊至極、困倦非常。但此種情形之下,沉睡顯然已經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他幹脆收攏意識修煉起來,企圖眼不見為淨。
他的排斥如此明顯,冥夜卻似全不在意。已經沉睡許久的蛟龍常常沉默,偶爾會在修煉之事上提點一二。
慢慢地,兩人之間倒能聊上幾句。畢竟,除了冥想修煉,這裡也實在沒别的事情可做。
不過事情很快迎來轉機,澹台燼敏銳地發現了新的樂子——
沒錯,就是葉夕霧牌的桑酒。
這日,他看着葉夕酒像個猴一樣爬到樹上摘果子,卻不慎被“自己”發現;滿臉通紅地從樹上下來,兜着的果子又散了一地;她手忙腳亂去撿,偏生撿了這個掉了那個——
“哈哈哈!”澹台燼忍不住笑出聲來。
冥夜沉默了一會兒。
“你和這位姑娘關系不好?”他問。
澹台燼還在瞧笨手笨腳的葉夕酒,對這一問沒怎麼上心,随口說:“我還以為你什麼都知道呢。”
冥夜的聲音平靜如常:“洞徹命運,照見三生,是真神權柄。即便我度過劫數,也不過半神之身。”
與力量有關的話題顯然比亂七八糟的愛恨情仇更能吸引澹台燼的注意力。
他立刻問:“世間尚有真神?”
冥夜道:“并無。”
澹台燼追問:“魔神也不算?”
冥夜并不貶低自己的對手,冷靜而客觀地回答:“他的真身與邪骨尚在世間,那麼就不算。”
澹台燼很想說“可他看上去比你們厲害”,但想了想微生舒,他還是放棄了這種紮心的言論。
“那他們——我是說真神,祂們在哪兒?”
對面沉默下去。
蛟龍的反應有點古怪。澹台燼想。
對方一看就是那種闆闆正正的性格,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卻唯獨在這個問題上陷入遲疑。難道真的是什麼不可言說之秘?
他已經做好得不到答案的準備,冥夜卻在此時開口。
他說:
“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