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拓,此行我們要隐瞞身份,所以如果有外人在時,不必叫我少将軍了。”
“是——”阿拓愣了一下不知道該用哪個稱呼,他轉頭看着毛小豆。
“叫我……德衍吧,那是我的字。”
毛小豆也覺得有點說不出的奇怪,明明字取來本就是讓人叫的,可除了他爹那幾個同樣公務繁忙難得來虎牢關的深交同僚外,這還是第一次他告訴自己的同齡人讓對方叫自己的字。
的确,為了虎牢關毛小豆犧牲了很多他這個年紀的人本該有的生活。他不知道同齡朋友是什麼,也不懂建康那些人所謂的風流寫意的生活,他的日子過得像法條一樣呆闆而規整,每日重複,一成不變。然而自從毛小豆撿到了阿拓這個鮮卑人開始,這種一成不變裡就帶上了一絲裂隙,而變數就像是趁虛而入的蒼蠅,毛小豆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和阿拓自覺或非自覺地将這條裂隙一點點擴大,卻連自己是否歡迎這條裂隙的存在都想不明白。
“德……衍?”
阿拓的聲音裡帶着一絲試探,好像他也不知道這條裂隙最終會通向何方,又會造成怎樣的後果,他隻是順着本能朝着裂隙裡光芒和風來的方向,前進了一步。
毛小豆并沒有回應,卻也沒有反對。阿拓自然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接哪句話,所以他們一路沉默着,直到到達了上次沒有越過的邊境。
“接下來還是用你那個方法讓它們自己找路嗎?”
“嗯,還是先确定它們去哪了,雖說豫州刺史的嫌疑比較大,但萬一他也是個蒙在鼓裡的,這些馬又路過了豫州去了别的什麼地方,我們也不能随便冤枉了人家。”
經過多次的溝通之後,阿拓也漸漸和毛小豆和他自己的馬混熟了,所以這次他速度飛快地交待了兩匹馬進入豫州境内接着找之前那些馬群後就撒手不用再管了。于是難得騎在馬上無所事事的阿拓想了想這趟旅程的長度,又想了想如果有了适當的溝通會不會更有利于他們執行任務,反複思量之下他還是決定開口了。
“少将軍以前去過豫州?”鑒于之前叫德衍的下場是沒有回應,阿拓還是退回了原本的稱呼。
“算了,還是全程都叫德衍吧,早點習慣起來,來回換的我怕你關鍵時刻叫錯。”
“那……德衍以前去過豫州?”
“小時候被父親帶去建康的時候曾路過,後來大了要承擔軍務後就沒有了,父親在虎牢關守着不能動,我也很少離開司州。”
“所以你也沒怎麼見過漢人的大好河山?”
“漢人的大好河山可是有一半在你們胡人手裡,你是打算跟着我把它們打回來好讓我看看嗎?”
“那你真是看得起我,我隻是個小小親兵,能指揮的隻有我自己的馬。”
“我看得起的不是你,是你背後的兵家,不要告訴我你心中就沒有一點抱負。”
“我的确沒什麼抱負,鬼谷挑中的是你,我隻是不知道那是什麼怕它對你不利而上前拉了一把而已。嚴格來說,我算是被卷入後莫名其妙地入了兵家的門。”
在德衍這個稱呼被啟用之後,他們之間的關系似乎也連帶着平等了起來,而阿拓算是破天荒地反駁了一下毛小豆的話。而毛小豆回顧了一下那天的回憶,發現阿拓的話裡的确是沒有什麼可以被質疑的部分。
“那麼——既然你現在也被卷入了,就……為我所用吧。”
毛小豆難得用一種建議而非命令的語氣對着阿拓,撇開他們雙方被授道前的身份不談,鬼谷挑中的兩位傳人的确是有平等對話的資格。而想要赢得一個兵家傳人的真心效忠,并非是能靠着他以前那些單方面威壓的手段就可以達成的。毛小豆自己明白,他對于阿拓所謂的救命之恩到底是有限度的,若憑着那丁點恩惠反複挾恩圖報,那隻是在單方面地逼走阿拓。
真心隻能用真心來換,這點毛小豆其實很明白,當然他也明白再如何真心以待,阿拓是個鮮卑人的事依然是他們之間永遠過不去的坎。毛小豆内心依然還是會不自覺地懷疑阿拓是否有二心,但卻會小心不再用莫須有的罪名讓阿拓寒了心,說他功利也好說他勢利也罷,在阿拓展現出他自身價值的現在,他就有了被毛小豆謹慎以待的資格。
所以毛小豆對着阿拓笑了,表情雖然生疏但态度卻是真誠的。
“你一直說你是虎牢關的兵,而我是個法家的人,我想要相信你,但我也需要你的證明,給我足夠的證據證明你真能成為我的人。”
“那我要如何向你證明呢?”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其實最難不過,曆來自由心證這種事情考驗的從來就不是當事者而是判官。當一切證據都被攤開,經驗、邏輯、理性和良心被反複地拷問之後,那些剩下的正與反的兩種可能性卻還在秤的兩邊反複搖擺,那麼即使是法家的鬼谷秘傳在那一刻亦如一個從未啟蒙的孩童一樣茫然。
由心來證,這對于一個法家之人來說,就像是要拷問他們的道心本身一樣的痛苦而艱難。
毛小豆也不是沒想過去用律令術來解決,就像他那天威脅過阿拓的那樣。可是需要用心來證的事情自然也要對着心來問。這并非如同之前他随意命令阿拓閉嘴或是開口這些簡單的事情,他需要做的是剝開阿拓所有的精神外殼去窺探他真正的内心想法。
身為兵家傳人的阿拓雖然不知法家的手段,但是本身精神的強度不會低于毛小豆,即使阿拓不作任何抵抗,那段律令術施加在他身上的過程幾乎等同于在精神上直接對着阿拓用強。而若阿拓有些許反應,那毛小豆要讓律令術有效就必須在精神上同阿拓的精神搏殺,摧毀對方的一切防禦後再行用強。無論是上述哪一種,要毛小豆在沒有任何證據的前提下直接對着阿拓出手那就是知法而犯法,這種違背本身道心的事情毛小豆一樣都做不出來。
于是事情隻能卡在原地,而毛小豆隻能像是一個最最貪婪的索取者那樣對着阿拓伸出手,而阿拓隻是小心地接住了他的手防止他動作太大從馬上跌下去。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你我之間天生的懷疑隻在于你是鮮卑人,而我是漢人。但說到底這也不是能由你我決定的事。我甚至不知道要你怎麼去證明自己,說你不是鮮卑人嗎,那又怎麼可能?說你要為了漢人去對着鮮卑人刀劍相向嗎,那聽上去隻是顯得你更卑鄙而不可信任了。”
“也許從一開始對你我來說更好的選擇就是讓你離開虎牢關,你要留在漢人地界當個普通人也好,你要回去北面重新當你的鮮卑人也好。那就輪不到我來糾結一個鮮卑人在虎牢關究竟會變成怎樣的問題了。可是現在,無論是否是你的本意,你都已經是個兵家的人了,那我就不能放你離開了。你要麼為我所用,要麼……”
毛小豆突然間陷入沉默,但其實他們倆都知道他想說什麼,其實那句話在那天他們從鬼谷回虎牢關時他已經在滿腔憤怒的驅使下沖動地說過了。以他們兩個的記憶力,也不至于當成那天什麼都沒發生過。
“你就當是我貪婪又多疑,而我看我自己亦是如此。就像你和我父親說過我的那樣,在我心裡還是把守住虎牢關當成是我一個人的事,是我剛愎自用不知信任他人。你可以選擇僅僅做你一個親兵分内的事,或者,你就用你能想到的所有的方法向我證明,證明是我多疑,證明你是真心,證明我們可以一起守住虎牢關。”
阿拓再次看見那個脆弱的表情從毛小豆的臉上一閃而逝。這個生來就仿佛被決定了一生宿命的人,這個整個人生的成長軌迹都在為了虎牢關而犧牲的人,這個甚至都沒見過他在守的虎牢關到底是保護了怎樣的大好河山的人。阿拓開始明白自己當時想替他擋下的究竟是什麼了。
所以那天的阿拓什麼也沒有說,隻是握緊了毛小豆向他伸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