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毛小豆開始和謝靈運解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從他們接到北邊異常劫掠的軍報起始,一路到阿拓憑借馴馬術發現很多蛛絲馬迹,最後經過許昌又換了那批馬裡的其中兩匹從而追到了現在的夏口直到遇到謝靈運為止。
“就這樣?兵家手段這麼神奇?”謝靈運對于整段故事裡最感興趣的就是阿拓的馴馬術了,“這樣,我的馬在樓下,你去問問它看能問出什麼來,我再考慮該不該相信這整個故事。”
阿拓對此沒有什麼反對意見,所以三人一起到了樓下,謝靈運那匹馬就被拴在樓下毛小豆他們倆的馬旁邊。阿拓走上前去,用手掌輕輕拍了拍這匹純白的駿馬。到底是康樂公的坐騎,這匹馬不但身型高大,渾身肌肉看着是緊緻而不是徒有力量的壯碩,給人一種輕靈之感。
“這是匹純種的漢馬。”
阿拓一句話讓謝靈運眉頭一挑,他這匹馬因為身型的緣故常被相馬的人認為有胡馬的血統。即使有名的相馬師初次見他時也多數都說錯了它的血統。
“它說它的爺爺是你的爺爺的坐騎。”阿拓用手掌輕撫馬頸,那匹馬舒服地打了個響鼻,“它爺爺曾經跟它形容過他們去的地方,很多很多馬死了,很多很多人也死了,它覺得很可怕,以為自己也會和它爺爺一樣。可是後來它隻是跟着你看了很多的山水景色,所以它說它喜歡現在這樣。”
聽到這段話後的謝靈運臉上表情很精彩,有羞愧,有慶幸,有不甘,也有向往。毛小豆和阿拓從未見過有人可以同時展現這麼多矛盾的表情。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嗎,我不是我爺爺那樣的将軍,沒有為了漢人流過血受過傷,隻是有了幾分文采而已……”
謝靈運走到他的馬的身邊,阿拓自然将自己的位置讓給了對方,而謝靈運将臉頰貼在他的馬的脖子之上,阿拓聽到那匹馬發出了舒服的哼聲。
“你和我,我們不過是害怕這個世界的殘忍的懦夫罷了。”
倆人都沒打擾謝靈運,任由他和他的馬共同感傷了一陣子。等到對方回來時,臉上那種玩世不恭的味道淡了很多,手上還拿着從馬背上拿下的一個錦布包着的長條狀的棍子一樣的東西。
“我姑且算是相信了你們的故事了。但是還有一點——” 謝靈運鄭重地看着毛小豆,“我要試試你們的動機是否也如你說的這般坦蕩。”
“怎麼試?”
“我上次離開虎牢關時說過下次會登門請教的,沒想到不等我上門,我們已經在夏口城遇見了。相逢即是有緣,所以我想請毛參軍與我論道一番,等我問過你的心後自然就知道你是否坦蕩了。”
謝靈運解開手中包着棍子的錦布,露出了裡面的一支鐵筆。
“好。”
毛小豆的手反射性地拂過腰間戒尺,不過口頭論道而已,倒也沒有真的要動用武器,于是他笑了笑雙手合攏先行了個禮。
“司州中兵參軍,法家傳人毛小豆在此請康樂公賜教,讓我也見識一下北府嫡脈,書聖家傳到底有何高見。”
72.
天下人都知道謝靈運很有才華,可是芸芸衆生隻知他有才,卻不知他有才到何種程度。所以有個好事者為了這件事專門去謝靈運那打聽了一下,當時謝靈運想了一下,給他打了個比方。
“怎麼個有才法?就好比啊,天下才華一共一石,我呢可以占其中一鬥,剩下的其他人分那一鬥,大概就是這種程度吧。”
那人心想不對啊,您這一鬥剩下人加一起一鬥還有八鬥呢?
“還有八鬥要歸曹子建啊,可惜人家早就沒了,所以就湊活湊活留下兩鬥分了算了。”
曹子建什麼樣如今的世人是見不着了,可謝靈運還在啊,他從小涉獵廣泛包容萬象,什麼書拿來就能一點就透進而舉一反三,所以他這一鬥之說是真的沒有過分的自我誇耀。而毛小豆敢以剩下那合起來的一鬥裡的一小部分挑戰完整的一鬥也可以算得上是他有文膽了。
謝靈運拿起鐵筆淩空寫下一個“親”字,筆走龍蛇之下那個字幾乎化為實質的烙印直射在場另外兩人的心神。
毛小豆恍惚間回到了他五歲的時候,那時的他還活得沒像現在這麼刻闆,多少還帶着點小孩子的調皮。所以冬天出去在城牆上玩雪的時候貪了涼着了風,入夜了開始咳嗽,後半夜就起了燒。
那時的毛小豆自知犯了錯,心中理虧之下不敢去隔壁找父親,隻是迷迷糊糊地在床上輾轉反側。然而恍惚間卻感覺毛将軍将他抱在懷裡輕輕地拍打,一碗溫熱的湯藥就此送到了嘴邊。
“别怕啊,小豆子,爹爹在呢,把藥喝了就會好了,就不會再難受了。”
湯藥很苦,毛小豆大概喝了一半吐了一半,說不定都吐在毛将軍身上了,可是他不氣也不惱,又是一碗同樣的湯藥送到毛小豆的嘴邊。
“沒事的,爹爹就知道你會吐一半,一早就熬了兩碗的量。”
那時才五歲的毛小豆不知道怎麼的腦子裡閃過了真拿爹沒辦法的想法,現在想來大概這就是他少年老成的開始。那天毛小豆被發燒折騰了一夜,毛将軍陪他熬了一夜,第二天卻依舊頂着兩個暗沉眼圈沒事一樣處理着虎牢關上下的軍務。
毛小豆雖然從小就沒有娘,可是他感受到的親情是完整的。
而阿拓則是回到了幾年前的那個晚上,他跪在冰冷的地上,而他面前是他尚還溫熱的母親。那個人像山一樣的陰影投下來,壓得阿拓喘不過氣來,他用手裡的刀指着阿拓的眼睛,餘光裡阿拓能看清上面母親的血慢慢滴落。
“你哭什麼?不過是這種程度你就覺得無法承受了嗎?”
阿拓很想反問那個人,什麼叫“不過是這種程度”?他的母親死了,就死在他的面前,這世界難道還能變出第二個母親來賠給他不成?可惜那個人的氣勢強到阿拓隻能跪在原地,沉默就已經是他窮盡渾身力氣所能達成的最大限度的反抗了。
“記住,這個世界永遠都不會可憐你,它隻會把你往死裡逼,若你還不想死的話,最好學着習慣起來。”
阿拓的娘死了,從此親情于他來說隻是責任了。
毛小豆對着眼前幻景中的父親笑了笑,嘴裡輕輕一句“散”後他就化成一縷輕煙消失不見了:“康樂公想問什麼,問吧。”
“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可若子孫不擅父輩之道,卻非要強行效仿,東施效颦,最後反弄得他人怨聲載道,不但污了那道本身,也堕了父輩名聲,此為孝或不孝?”
“公爺說的是我還是自己?若說的是自己,這道就在你眼前,記室參軍雖是閑職,卻是軍職中最需文采的職位了,你當此職是絕不至于搞得怨聲載道的。同樣,記室參軍是文職裡最接近軍職的職位了,你若怕東施效颦,在這職位上多學多問自然也就慢慢能懂參軍之道了,到時候再走正經軍職也同樣不至于怨聲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