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說在許昌城裡我其實可以努力撐到客棧再倒下的,可是在你背上時我覺得睡一覺其實也無妨所以幹脆就不想撐了;或者在夏口城其實我也是可以忍住眼淚的,隻是你把一切說得太道理簡單,讓我覺得哭也是可以的,然後我就哭得那麼無所顧忌了;又比如剛才,我可以再努力點站穩的,或者幹脆掉下去也沒什麼,可你接住我的時候我卻是想着放松自己,交給你就可以了。”
“阿拓,我的罪過不止軟弱。而是在你面前,我的軟弱自然而然,仿佛一切就是如此理所應當,可迄今為止我甚至都不能向我自己證明我已經徹底相信你了。”毛小豆一臉的難以置信,“我到底在做什麼?我連該用哪個名目來給自己定罪都不知道……”
阿拓看着眼前的毛小豆,法家的傳人執着地要給自己定罪,連脆弱時其實可以尋求幫助也不知道。若他那樣都算罪過的話,那自己的又要怎麼算。阿拓這次閉上眼利落幹掉了自己的第二杯,罪惡感和責任心來回拉扯,而阿拓幹脆地放棄了思考。
“若你覺得那樣的你就算是罪過的話,那麼不妨看看我,知道我有多罪孽深重嗎?”
阿拓的理智已經赢過很多次了,在賭坊後面那個偏僻後巷裡,在夏口城那個渡船碼頭上,在今天城門街角的屋檐下,在剛剛他想把酒喝了轉身就走的那一刹那。可是那一聲聲單調的“不可”聽多了也就乏了,不可又如何?世上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愚者又并非隻他一個。
反正都已經是死罪了,斷頭飯總還是能有一口的吧?
重新睜開雙眼的阿拓盯着毛小豆的眼睛,眼神變得深邃而危險。毛小豆本能地察覺到空氣裡的異樣而微微向後傾斜身體。然而阿拓将手中酒杯一扔迅速欺身而上,修長手臂後發先至排除了毛小豆所有可能退後的空間。阿拓的發力是毛小豆無法抵抗的,一個桌案隔絕出的距離也根本不是問題,在阿拓推倒它之前他甚至有空拎起了桌子上的酒壺放到了身邊的地上。
隻有毛小豆來不及下口的酒灑在了阿拓的肩上,而後他就被迫着貼近那塊滿是酒氣的布料,頭頂上方阿拓的聲音傳來,距離太近聽起來甚至讓毛小豆覺得有點陌生。
“抱歉,是我罪無可赦。”
阿拓今天有了酒的幫忙,所以他那隻會單純叫嚣的理智終于潰敗了,于是現在是本能大權在握了。那麼阿拓那顫抖的身體,用力到仿佛要把毛小豆整個按進自己身體裡的雙手,還有他已經一片模糊的視線都可以被完美地解釋了。
“你盡管恨我,我已經回不了頭了。”
毛小豆本來想掙紮的,卻因為阿拓的那些話又停下了。也許在自我定罪的路上他們兩個都已經走得太遠了,遠到已經忘了還有一個可以自我原諒的選項。毛小豆顫抖的手指試探着摸到了阿拓的臉頰。
“無妨,我恕你無罪了。”
而這聲無罪究竟是受害者無意義的慈悲還是劊子手行刑前最後那一笑的嘲諷,阿拓都已經無所謂了。
溫熱的液體滴到毛小豆的手指上,又順着他的指縫流走,白天的他接不住老天的眼淚,晚上也接不住阿拓的。
“德衍。”
阿拓的聲音依舊那麼平靜,仿佛現在毛小豆指尖傳來的濕意盡是幻覺。
“嗯。”
“有朝一日,若我求你時,就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阿拓渾身都在發抖,而毛小豆覺得自己也許可以幫幫他,他不甚熟練地放下自己的手,沿着阿拓的脖頸向後慢慢環繞住他的身體。比起阿拓的,毛小豆的擁抱太輕也太生澀,可再不濟,那也總歸是一個擁抱。
“好,有朝一日,隻要不讓我違背大義,不危及虎牢關的安全,你求我的事,我會努力做到的。”
90.
“阿承,我做了白繭糖,要不要趁熱吃幾個?”
阿拓手裡端着個陶碗,裡面疊了一個個白白胖胖的剛出鍋的雪白炸糯米球,上面還淋了熬得很濃稠的糖漿。熱氣騰騰的點心在風裡一吹,糖漿迅速冷卻變成一根根銀絲纏繞在糯米球上,真的很像春蠶剛剛吐完的蠶繭一樣。
端着點心的阿拓先去書房轉了一圈,諸葛承不在那裡,他又順道去了後院的廊下,果然看見了諸葛承的背影,他坐在廊上斜靠着廊柱,從他擡頭的角度來看,大概是在望着後院裡的那棵老樹。
“阿承?”
阿拓叫了一聲之後見諸葛承沒有什麼反應,想起昨天深夜裡對方從機關鳥的魂契裡退出來時的狀态,不由急得放下手裡陶碗要去看一下情況。
“阿承!”這一聲聽起來就驚惶了很多。
“嗯?”諸葛承雙肩一跳,顯然是被那一聲吓到了,他回過頭看着阿拓大松一口氣的樣子,卻不明白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了?”
“我以為你昨兒個累着了,剛剛又失神了。”
“沒有,我隻是在想高蓋和慕容泓的事。”
“先别想了,昨天又勞神,睡得還晚,你看你眼底還是有倦色。”阿拓邊說邊檢查諸葛承的臉色,順手替他将掉在眼前的碎發撥開,“你先吃點白繭糖吧,我剛做的。”
阿拓端着那碗點心順勢坐到諸葛承身旁,後者毫不客氣地從裡面直接拿了一個塞進嘴裡。
“怎麼辦,你好像要被我帶歪了,兵家傳人要變成正經廚子了。”諸葛承一邊愁眉苦臉說怎麼辦一邊手裡倒是不停,又往嘴裡塞了兩個糯米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