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将一隻烤好的乳豬連底下的盤子一起放在宴會中央的桌案之上,祝公子對着在座賓客說了些祝禱前程順利家庭和睦身體康健的寄語。随後他從一旁拿起事先準備好的刀,在磨刀石上磨了兩下後直接開始下刀。
祝公子的刀法很好,一隻小豬在他的刀下被均勻切成八塊,切完後祝公子用一根鐵簽連同手裡的刀一起将每一塊肉移入一旁仆人端着的陶盞裡,再由仆人為每一位參加宴會的公子們上菜。
在祝公子重複切肉裝盤的過程中,秦公子已經在琴台前坐好了。見所有人面前都已經放着切好的乳豬後,秦公子開始了他的彈奏。
阿拓以前沒聽過這首琴曲,隻是聽說百多年前有位漢人很擅長這首曲子,聽過的人都引以為天籁。不過這位秦公子大概是能力有限,這首曲子彈得在阿拓看來激昂有餘,平緩不足。用阿拓前一陣子在姑孰船艙内從毛小豆那裡學來的感受就是,秦公子這曲《廣陵散》的留白不足,所以彈完後衆人聽過就聽過了,沒什麼回味。
不過在座公子們都在官場上打過一陣子滾了,表面文章的工夫都做得不錯。即使秦公子彈得乏善可陳也是在一曲終了後送出了很多溢美之詞。沒辦法,禮這種東西還可以靠反複訓練規範自己的動作,樂就太靠天賦了。
一塊乳豬并不算大,衆人很快就吃完了,祝家食肆的味道還是可以保證的,所以盡管祝公子就負責分了分,但衆人依舊相當滿意。
“那麼現在就剩下康樂公的青梅酒和王大公子的《胡笳十八拍》了。”
見證人說話的工夫看着謝靈運一手夾着個酒壇,一手提着個酒勺走了進來。而毛小豆已經在琴台前準備好了。
“兩位是先後還是一起?”
“一起,再送你們一支舞一首歌。”
相比那些公子們浮于表面的禮貌笑容,謝靈運笑得張揚得多,然而因為那是謝靈運,沒人覺得那個笑容配上他有什麼違和之處。
謝靈運的仆人進來走到阿拓的面前恭敬地下拜,雙手呈上一把環首長刀。
“你們事先沒告訴我還有刀舞的啊?”阿拓嘴裡在抱怨,手上倒是随意拿起那把刀耍了兩個刀花。
“那你現在知道了。”毛小豆擡眼看了阿拓一眼,嘴邊勾起一個笑容後就彈了一個音。
仿佛事先商量好的一樣,阿拓上前兩步以衆人幾乎看不清的缥缈身法到了宴會中央對着空中揮出一刀。
刀鳴聲裡謝靈運一手拍上手中酒甕,裝得大半滿的酒甕如鼓般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響,正好合着毛小豆手裡的琴音。謝靈運另一手的酒勺伸入酒甕舀起一勺酒液,嘴裡卻伴随着阿拓舞刀的節奏高聲吟唱。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謝靈運用一種潇灑肆意的态度将手中那勺酒添進面前一名公子的酒杯裡,那位被他們三人這一套配合驚得目瞪口呆,握着手中酒杯居然遲遲不敢去嘗這杯酒的味道。謝靈運也不去催他,邊自顧自拍打着酒甕,邊頻頻從裡面舀出一勺酒給面前的客人滿上。時不時地又往後念上一句,歌是衆人都熟悉的歌,酒也是那位曾經煮過的酒,可是那時的英雄們早就化成黃土一坯,衆人心中不禁升起一股物是人非的感覺來。
毛小豆的《胡笳十八拍》彈得很克制,因為他沒有去過胡地。自他有記憶開始他就一直在虎牢關,小時候父親抱着他給他講黃河北面的故事,講那些胡人。後來他大了一點,父親牽着他的手帶着他站在虎牢關的城牆上看着黃河北面。虎牢關上的視野很好,有時天氣正好,毛小豆能看見對岸有什麼東西飛快地略過,然後他疑惑地看着自己的父親。
“怎麼了,小豆子?”毛将軍的臉色和聲音都很溫柔,在陽光的暈染之下,他柔和地像一名文人多過像一名武夫。
“我好像看見幾個胡人在對面。”
“嗯,天色好時偶爾是能看見,小豆子眼神不錯。”
“胡人和我……想象的不一樣?”
“你以為胡人是什麼?”
“我聽士兵們說,胡人都很兇,怪物一樣,大概還會吃人。”年幼的毛小豆努力地搜刮他的想象,試圖描繪出一個兇神惡煞的胡人形象。“可是,我剛剛看見的好像是人。”
“傻孩子,胡人當然也是人啊。”
再後來,毛小豆長大了,不用毛将軍陪自己站在虎牢關上望着對岸,想象着原來的中原現在的胡地到底是什麼樣子的。想象着若有朝一日自己能踏上那塊土地時會是以什麼身份。是反攻得勝為漢人長處一口惡氣的勝将?還是亡國滅種流落他鄉苟延殘喘的敗兵?北面對于毛小豆來說太神秘了,所以毛小豆無法抑制自己對于北面的探究和向往。
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是思鄉,毛小豆的《胡笳十八拍》是渴望,而阿拓的《胡笳十八拍》是承擔。
在阿拓剛剛開始舞刀的時候,他還是記得自己在幹什麼的,配合着毛小豆和謝靈運得最後兩個大勝就可以了。可是聽着背後傳來的琴音和謝靈運擊鼓高唱的相合聲,阿拓也漸漸生出一股豪情。
從小阿拓就知道在胡人裡刀比話好用,他看着有人用他的刀說服過很多人。被說服的瑟瑟發抖地趴在地上,盡管阿拓還能從他們的眼睛裡看見一些不甘,但當他們看向那些沒有被說服的人死不瞑目的眼睛,最後的不甘被低下的頭顱所掩蓋,于是阿拓也就無法再去分辨和在意。
阿拓曾經思考過,一定要這樣去說服嗎,那些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一點。如果由他來做,他是不是會放棄這樣的說服,然後他來漢人的地盤上轉了一圈,開始慢慢明白那些說服的必要性了。然後他懂得了,他和他從小仰望的那一位覺得必要的事情,别人卻不會覺得,所以最後必須用刀來說服,那是注定有朝一日會落在他身上的責任。
于是阿拓的眼睛裡再也沒有這座宴會場地,而是他的家鄉裡那些沒見過漢地的胡人們。夏蟲不可語冰,那些人眼裡隻有祖宗和胡人的驕傲,漢人在他們眼裡不過是軟弱而可以任意欺淩的對象。他們不會理解,有這樣的傳承的漢人,縱使一時間敗了總會再起,而胡人若是敗了散了,那就再也沒有後來了。
不容置疑的堅定漸漸融入阿拓的刀意,在場的漢人們在還沒明白阿拓想要說什麼之前,已經被背脊上本能升起的冷意裹挾着被阿拓說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