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承說到這裡,自己也覺得難以啟齒。要說王庭部落裡這麼多人,就算人人都對諸葛承這個外來者抱有惡意,他都不是很在乎。畢竟諸葛承不欠胡人什麼,于是在面對那些惡意時自然坦坦蕩蕩。然而唯獨對着眼前的劉夫人,諸葛承卻坦蕩不起來,因為他自問對于這位夫人是有虧欠的。
“你是說你和可汗的關系嗎?”諸葛承難以啟齒的話,劉夫人倒是毫無阻滞地替他說完了。
“是。”因為問心有愧,諸葛承說這個字時甚至避開了劉夫人的眼神。
“先生應該知道如今和窟咄一起叛亂的獨孤部是我的母族,而那位叛亂的部落首領劉顯是我的堂兄吧?”
“我知道。”諸葛承不但知道這些,還知道劉顯曾經想要将阿拓抓去洛陽祭天。
“所以像我這樣空有高貴出身,卻已經失去母族支持的人,自然明白我實際上在王庭部落的位置。我在我的位置做好我該做的就可以了,那些多餘的事情,輪不到我來多想多問。”
“夫人不必如此自貶,陛下與您那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何況您的父親在做首領時一直對陛下以禮相待,這些陛下内心都是清楚明白的。陛下想做明君,自然是要賞罰分明,絕不會因為您堂兄犯下的糊塗事而遷怒到您身上的。”
雖然諸葛承出言安慰了劉夫人兩句,但對方臉上的表情依舊維持着和剛剛一樣。
“正因為我和他從小一起長大,所以才更明白他是怎樣的人。”劉夫人說到此處停頓了一下,諸葛承猜她大概是在回憶從前,“可汗身上可以被稱之為感情的部分很少,少到甚至有時候我都會替他可憐的程度。可對他僅有的那一點點感情,他又用得很專注,而當那個承載着他那部分感情的對象消失,他那點感情也就随之消失了,他是不會把它重新分到别處去的。”
要不是還記得對方的身份,剛剛劉夫人的那番話就快把諸葛承說懵了,别人嘴裡的阿拓好像和他認識的那個不是一個人。至少諸葛承自認自己對着阿拓一向任性妄為,出格事情做了一籮筐,但阿拓對他還是好好的,這樣的感情都算少的話,那諸葛承也不知道多的該是什麼樣了。
“你聽不明白?”劉夫人看着諸葛承那個有點不知所措的表情反而笑得更深了,“那他對你果然是不同的,由不得我不信。”
“要聽個他小時候的故事嗎?”見諸葛承還是将信将疑的樣子,劉夫人幹脆來了個提議。
“呃?那……夫人請說。”
“他第一次給母羊接生的時候是六歲。确切地說也不能算是接生,那年我們碰到了一場大寒,有一頭懷孕已經足月的母羊生生凍死在了風雪裡,而那時的他剛巧碰見了母羊跪地閉眼的那一刻。當時六歲的他直接拔出了自己的刀,剖開了母羊的肚子,從裡面取出了渾身是血的小羊。”
“神奇的是那頭小羊羔還活着,于是他就把那頭小羊羔抱進了自己的帳子裡,自己親自去接其他母羊的奶喂養那頭小羊羔。在那一陣子,我每天都看着他把那隻羊羔抱進抱出,連睡覺時都不分開。”
“然而奇怪的是,雖然他那麼疼愛那頭小羊羔,但看見其他羊羔時,還是那個看肉食的眼神。我曾不止一次看見他懷裡抱着一頭,嘴裡嚼着另一頭,你知道這看起來有多怪異嗎?在我看來,那兩頭羊羔根本長得一模一樣,為何互相之間的境遇卻能天差萬别,你難道不覺得不公平嗎?”
對于劉夫人的問題,諸葛承并沒有回答。有一些經曆和記憶單獨屬于某一個人,雖然在他人眼裡那些可能不值一提,但對于擁有這段經曆裡的那個人來說,裡面有些微不足道的東西卻是不可替代的。
“那時的我還小,也還不懂他這個人,所以還有一些不該有的好奇和執拗。我趁他出去練武時,讓人調包了那隻羊羔,找了一隻在我看來真的長得一模一樣的替了那隻小羊,又把那隻小羊殺了烤好端到了他面前。”
劉夫人和阿拓年歲相同,那一年她也是六歲。六歲孩子能做出這樣的事,可見劉夫人也絕不是什麼省油的燈,而如今她臉上那個人畜無害的笑容,也許隻是她更為習慣的一種僞裝罷了。
“等他習完武回來,隻看了那隻活着的一眼,又看了看那盆烤好的羊肉,就直接把整盤一起端到了我面前,叫我把它全部吃完。”說到這裡的劉夫人眼睛裡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恐懼,也許當年那段回憶太過慘烈,于是哪怕到現在她回想起來時仍舊本能地害怕。
“那可是一整隻小羊羔啊,我一個小女孩,怎麼可能把它吃完。當時的我還想撒謊蒙混過關,但他卻直接對我說:‘你既然這麼想吃它,都等不及我把它養大,那你就現在把它全部吃掉吧,一點都不準剩下,這樣我才心甘啊。’”
諸葛承想起他之前和阿拓在牧民家裡吃的那隻烤羊羔的大小,哪怕故事裡的這隻更小一些,那都絕不是一個人能夠吃完的分量。于是光是想象,諸葛承就開始替劉夫人胃痛起來。
“我那時自知做錯了事,既不敢去大人那裡告狀也不敢違逆他的要求,隻好不停地求饒道歉然後吃那隻羊羔。可惜他根本不為所動,隻是直勾勾地看着我,直到我吃到吐出來,一邊大哭一邊保證自己再也不犯了的時候他才放過我。”
“那件事之後,雖然他又恢複了平時那副友善好說話的樣子,但我已經了解過真正忤逆他的下場了,也就知道了規矩。所以當他因為你的事情開始叮囑我第一句時,我就已經明白了。”
劉夫人的雙手撫過自己的腹部,讓她看起來特别帶有母性的光輝和強大。
“我既然從來都不是可汗的那隻羊羔,那至少應該牢記不要再做傷害那隻羊羔的事情,因為如今的我根本無法承受那樣做的後果。作為一個要當母親的人,比起它來,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對我來說都沒那麼重要了,所以我怎麼可能僅僅為了一點好奇或者嫉妒心而置它于危險之中呢?”
“那些對你有着惡意的人隻是不明白,現如今在草原之上,你才是最不能惹的那個。敢動你的人隻會有一種下場,就像是賀蘭部的那個第一勇士一樣,等着他們的唯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