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你曾經和我說過,人們來到這片土地之後,會變成更适應在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我知道應該這樣,也知道一定會這樣,卻不甘心隻能這樣。”
諸葛承生來就是個漢人,漢人早早地就被這片土地馴化,成了天生适應這裡的人,所以在諸葛承的概念裡,漢人的習慣風俗傳統全和這片土地相得益彰,于是他自己感覺不到任何别扭的地方。
但拓跋珪是個胡人,隐藏在他骨血裡的東西是配合着草原而生的,而等他帶着自己的同族子民落地到了中原腹地,就開始了整個民族性的水土不服。
“那些跟着我進關的人,不論他們是否有這個願望,都沒法在分到田地領到種子的那一刻就從一個牧民變成農民的,這兩種技能在根本上南轅北轍,所以即使我半強迫半鼓勵,他們也隻能變成某種半牧民,除了在田裡幹點力氣活以外,更适合在後院喂喂跟着他們從草原上一起來的那幾隻羊。”
“然後二十年過去了,他們的下一代長成了,比起父輩們他們倒可以算是個合格的農民了,至少什麼時節種子什麼澆水施肥這些總算都能弄得清了。這從這兩年國庫的糧倉都漸漸豐盈起來可見一斑。但問題是,僅僅過去一代人,中原的土地就把他們身上胡人的血液清洗掉大半了。”
花弧受限于自己的知識和眼界,他在騎兵營裡看到的隻是問題的局部。而拓跋珪一個兵家傳人,又身在了皇帝的最高位上,他看到的,是他們一整個民族在主動或者被動選擇了被土地漢化後引發的自身傳統優勢的消退。
“以前在草原上征兵,到了束發年紀的男子至少都能做到成為一名合格的騎在馬上的兵,也能成為一名會用弓箭的兵,你想必也明白,即使他們能做到這兩點,這離弓兵或者騎兵或者更勝一籌的弓騎手還有着很遙遠的距離。”
“但是入關這些年,我可以征發的合格适齡男丁日益增多,但他們中具有成為騎兵或者弓兵天賦的人的數量卻在大量減少,每一年我對外用兵,看着我的精銳騎士們跟着我又變老一歲,卻很少能見到優秀的年輕人加入接過前輩的位置,這在我小時候的草原上是很難想象的事情。”
“年輕人雖然經驗不夠,但勝在身體好膽子又夠大,所以曆年來草原上馬技最好的總該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可是進了關後的下一代,别說在馬背上長大了,能摸到馬的也隻能是當年那些貴族或者比較富裕的牧民們的後代,而他們能跑馬的最遠距離,大概也隻能是出了城鎮半天的路程而已。”
“弓兵的情況也是類似,我們的弓弩制造技術一向不如漢人,但勝在臂力夠大練習機會也多,于是憑着這兩點在射術上也一直能壓漢人一頭。可惜這一代靠着種地新長起來的孩子,連弓都沒摸到過幾次,我也就沒法指望他們在射術上還會有什麼準頭。”
當拓跋嗣之前隐藏身份在虎牢關做騎兵參軍的時候,漢人政權現有的很多問題通過那些機密文件一起被呈到了拓跋珪的書案上,而如今拓跋珪又親口将胡人的問題轉述給諸葛承聽。
“當胡人新一代人身上弓騎兩項天賦開始急速減少,我的軍隊裡也開始充斥着大量的步兵。但步兵是需要兵法軍械裝備這樣一連串的東西來從旁配合的,而這些東西無一例外都是漢人的擅長。”
“胡人裡像我和嗣兒這樣有完整的漢人兵法傳承的人數量極少,即使我在想方設法地讓胡人的下一代學習這些東西,他們依舊打從心底抗拒這些彎彎繞繞。在多數胡人将領的心裡,打仗還是憑着一腔奮勇沖過去殺了對面就完事了。”
“可我們的祖輩們之所以憑着這樣的策略就可以大獲全勝,是因為他們有着足夠的武力支撐。漢人的武将就算變陣再快,也快不過精銳騎兵來回的幾次沖鋒,而他們的城牆哪怕修得再堅固,士兵們隻要敢冒頭也會被我們的神射手幾箭射殺。所以就算我們用計上赢不過漢人,一力降十會之下也能打赢和漢人的戰争。”
“而現在呢,武力上我們變成了和漢人一樣羸弱無用的步兵,但智慧上我們卻依舊停在當年入關前胡人的程度。無論是公開裡還是私底下,我一直在聽着那些胡人們抱怨漢人的經典有多麼難學,他們不想學其實也可以,如果真的有大賢之人能捧來更适應胡人的經典和教義,我就是封他個在世聖哲,然後将他的著作廣告天下又有何難?”
“隻可惜他們寫也寫不出,學也學不會,于是我們在漢人真正的立身之本上赢不過漢人,又反手丢掉了自己的立身之本,于是越像漢人就越不如漢人,越不如漢人就越是隻能學着怎麼成為一個真正的漢人。”
在兩族的未來這件事上,身為漢人的諸葛承看見的是漢人在下一局死棋,而胡人拓跋珪看見的卻是漢人早晚會獲勝。這樣相互矛盾的觀點裡至少有一點是不矛盾的,他們都看見了自身種族的不足和對方種族的長處,隻可惜即使如此,這樣的各有所長在各種原因下最終還是導向了你死我活而不是強強聯合。
“然而就算我看清了這些,胡人也已經回不去了。住過遮風擋雨的舒服的房子後,他們就很難再風餐露宿地将就住帳篷了,習慣有各種瓜果蔬菜搭配的飯食後,也很難再隻吃肉和酪就覺得滿足了。他們從模仿到習慣,從習慣再到依賴,這片土地讓鮮卑人變得不再像是個胡人,而我們卻因此愈加地離不開這片土地。”
“所以我已經别無選擇,或許後世的鮮卑人會忘記怎麼騎馬,會忘記怎樣射箭,會種地勝過會放牧,會防禦勝過會進攻,會吟詩作畫勝過會舞刀弄劍,會喝好喝的酒,會吃難吃的肉,會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
“阿承,就如我現在已經做到的那樣,我可以承諾給南邊的漢人和北邊的漢人一樣同其他胡人各部一視同仁的地位。在我的治下,漢人不會是胡人的奴隸,不會是二等人,也不會改變現在生活的方式。而原本那些胡人反而會變得漸漸像漢人一樣再難以區分,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再有胡人漢人之分,在我的治下一律都是鮮卑人。”
“這是我僅有的可以為我的民族保留的東西,他們可以忘記一切,但我至少要讓他們不會忘記自己叫什麼,作為将長久的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下去的人,以後漢人就是鮮卑人,鮮卑人就是漢人,他們不過是不同時期的人們自我稱呼的不同。這樣的我除了實現自己想讓天下在胡人手裡也能太平的願望之外,也完成了必須要對祖先做出的交待。”
“如果這片土地終将洗清我們身上所有來自祖先和祖地的習慣和傳承,那至少應該容許我們保留下自己的名字。”
說到這裡的拓跋珪抽出自己的佩刀,而他身後的殺氣在衆目睽睽下凝聚成了一條龍形,當年的祭天局完成後,胡人也有了屬于自己的帝星。
“孤乃拓跋珪,大魏天賜帝,鮮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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