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徐羨之……你好大的膽子……孤許你去死了嗎?!”
那些新當了皇帝的,總會有一些錯覺,覺得天下人生死盡在他的掌握裡。可事實上,他們能讓想活的人死,卻沒法要想死的人活。劉義隆還沒下定決心要徐羨之死或是活,而徐羨之卻早就替他下定了決心。
于是劉義隆明白了,自己在對方心裡依然不過隻是一個小孩子罷了,有些事情大人自有決斷,輪不到小孩子做主。
劉義隆氣急敗壞地掏出他的那張空白錦帛,像是正常宣讀聖旨那樣對着一具已經無知無覺的屍體念了一遍徐羨之的罪狀,又臨時判了對方一個賜鸩酒,就好像這樣能重新幫他找回屬于他的皇帝尊嚴,把徐羨之替他下的決定變成出于他自己本意的決定。
可惜他的這幅倒果為因除了讓他更顯得幼稚無力之外别無他用,徐羨之依舊維持着手撐着腦袋閉着眼睛的姿勢。對于自己的永眠,徐羨之滿意到甚至嘴角都帶着微笑,而劉義隆那些臨時被塞進聖旨裡的強硬措辭根本打擾不了他的安甯。
“為什麼,你憑什麼可以就這麼死了?!身為父皇留給我們的顧命大臣,你難道不應該為我們鞍前馬後直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嗎?你既然有膽子連殺我兩位皇兄把皇位送到我手裡,為什麼就沒有膽子來聽聽我對你的看法?看我到底願不願意相信你這些形同謀逆的所作所為全是為了大宋,看我夠不夠一個明君的大量,好容得下你一個忠臣的評斷?!”
自顧自發洩的劉義隆這時候才留意到徐羨之手邊那盤棋的特别,那是那一天劉裕招他們三兄弟去那座涼亭裡時他們在下的那盤死局。
4.
從徐羨之坐的位置可以看出他和當年幾位皇子選了同一邊,也就是在死局裡會死的那一邊。年紀還小的劉義隆不習慣身為旁觀者的觀棋位,既然徐羨之已經坐了一邊,那麼想要入局的劉義隆隻能坐到另一邊去。
可是坐下了的劉義隆依然覺得憋屈,因為這局死棋不用他出力就早已經下完了,在棋藝上堪稱大家的徐羨之昏招連出把自己給下死了。劉義隆身在對手位随便就能指出幾手再明顯不過的“臭棋”,他忍不住伸出手想把其中壞事的“一子”拿起來。
在指尖碰觸棋子的刹那劉義隆愣住了,他終于想起這一手臭棋是哪裡來的,那是他大哥執意要下的其中一手。記憶一旦重新啟動,劉義隆順着那局下完的棋又看見了其他人包括他自己的手筆,徐羨之坐在他們兄弟當年的位置,依樣畫葫蘆地把他們當年的那手臭棋重新下了一遍。
這是什麼來自棋壇老手的一種嘲諷嗎?就連臨死都要告訴劉義隆,他們兄弟那些棋招下得實在亂七八糟,連他徐羨之親臨都救不回來,最後隻能下成一盤死棋。
劉義隆一想到這個又開始叛逆心作祟,把本已拿起來的那手臭棋又放了回去,開始思考從他現在的這個“對手”的角度怎麼去扳正對面的“胡亂施為”。
然後劉義隆的眼神落在了已經下好的一步棋上,在這一局隻有徐羨之的棋裡,這個“對手”的位置自然也是他自己下的,而那個棋子的位置和劉義隆的選擇不謀而合。劉義隆回憶着他們當年落下的一子又一子,再對照着徐羨之的步步應對,終于在一局棋裡複盤出了他父皇去世後這些年的大宋朝堂。
新登基的少帝大哥隻知玩樂,他二哥又隻會為了反對而反對,剩下他一個,所謂的明哲保身也不過隻是兩不相幫的冷眼旁觀。
而徐羨之身為顧命大臣,面對三個乳臭未幹的孩子,明明有着同他們父皇一樣的能力見識,卻缺乏同樣的權威,所以隻能處在了一個步步都能赢卻步步都不能赢的位子上。可憐他一個棋藝大家,在一局自己琢磨了快二十年的棋局裡,遇上三個根本亂來的對手,他一忍再忍,一讓再讓,直到一切救無可救。
劉義隆其實知道這幾年大宋朝局可謂風雨飄搖,他現在還能安安穩穩地在建康當他的皇帝,很大程度上源于漢人還算是得天眷顧。在他們兄弟三人于劉裕死後那一團混亂的時間裡,北面正值壯年的皇帝拓跋嗣雖然趁亂南下,并拿下了包括司州在内的大片中原腹地,但因為這場南征耽擱地夠久,他雖然赢了,卻在回去後死于舊疾複發。
劉裕雖然姓劉,但在諸葛承那個關于天下大勢的少年夙願裡,他還是處在了一個外圍的位置上。所以雖然年齡上他和拓跋珪算是同一代人,他們彼此也把對方當成内心最大的對手,但這兩人活着時卻從未對上過。
真正對上劉裕的是拓跋嗣,在北面整整一代優秀兵源都被諸葛承埋葬于黃河以南的背景之下,拓跋嗣依舊牢牢擋住了劉裕北伐的腳步,讓他含恨而終。輩分上同劉義隆劉義符他們一樣的拓跋嗣,年齡經驗和能力上卻勝過這三位不知多少倍,所以劉裕一死,南面立即捉襟見肘丢城失地。
在拓跋嗣圍困虎牢關的日子裡,他大哥在玩,他二哥在鬧,而他在躲。徐羨之手裡僅有的那些嫡系軍隊要用來維系建康的安全,其他的漢人們愛惜羽毛各自為政,隻剩毛小豆一個帶着他的毛家軍以一州之力和一國死戰到底。